我的母亲,生在古蔺的一个偏远山村。外婆生的六个孩子,她排老三,两个姐姐,三个妹妹,还有一个弟弟,最小,比我大三岁。
外婆家穷,靠几块不太肥美的土地种点庄稼,勉强维持生活。姐弟七人只舅舅完整的念完小学,母亲从未进过学堂,只歪歪斜斜写得自己的名字。
母亲的童年,是连绵不绝的大山,是割也割不完的杂草。
对于外婆,脑海没有她的记忆。在母亲很小的时候外婆去世了,也许正是因为这样,母亲懂事得过于早,应了那句俗话“穷人家的孩子早当家”。我依稀记得外公的脸,那是十七年来第一次见他,那个枯黄瘦弱的老人躺在泸州医学院四楼的病房。胃癌晚期。大一的时候,他也离开了。
母亲没了娘家,便比从前任何时候更想回家。也许从前也想,只是大多藏在心里。今年春节,思念的洪流终于冲破她的心房,在脸上,在口中,在一声声哀愁的叹息里。一个阳光灿烂的午后,母亲试探地跟父亲提:“爸爸走了三四年了,还没回去过……大姐叫去她那儿耍……”
顿了几秒补充道:“四妹五妹都在,想一起过个年”。
父亲嬉皮笑脸的脸倏尔暗了下来,“回去干嘛,在这儿过不了年啊。”
母亲挤出一个尴尬的笑,“哟,几年没回去了,你以为不想。”声音很轻。
“没得说,不去”父亲冷冰冰地说。
母亲没再答话。垂下眼睑,继续暂停的抖音,把声音调大。空气弥漫着奇怪的气息,我抬头看了眼母亲,欲言又止。
母亲是知道结果的。
每次,一提到要回娘家,他们总要闹矛盾。父亲嫌远,嫌麻烦,最主要是怕花钱,娘家人多,多是长辈。几年难得回去一次,避免不了挨家挨户送礼、看望。加上去年跟母亲四妹的矛盾,态度就更坚决了。至于什么矛盾,母亲从来不说,要问,得来的只一句:“大人的事情,小孩少插嘴”,还附送一个大大的恨眼。
我可怜母亲,可怜她被家“锁住”。有时,我厌恶母亲,厌恶她懦弱,卑微。在强盛的大男子主义控制下不反抗。我跟妹妹吐槽:“妈太懦弱,要我,直接走。”
我真的会走吗?我问自己。
我的母亲,洗衣服,做饭,收拾屋子,挖田,种菜,劈竹,砍柴……偶得有空闲的时候,她一定在讲电话,一会儿跟这个姨妈,一会儿换一个。
姐妹多大概也这点好,电话拨出一个没接还有下一个。
“那就这样嘛,你先忙”。你以为终于要挂电话了,“唉,罗欣呢……”,母亲赶紧补上。
这样的画面,一次又一次重演。
幼儿园小朋友想家了,可以哭,可以闹,老师哄着哄着就睡着了。
母亲想家了,能哭?能闹?
母亲想家了,谁哄?
母亲想家了,看着你,淡淡地问一句:“想去姨妈那儿玩不,你都没见过你舅舅,想去不?”
母亲想家了,在家族群一遍一遍拨视频。
母亲想家了,穿过阳台的玻璃望着门前的竹林,愣好久的神。
母亲想家了,无端发脾气,有一通没一通把你一顿臭骂,你委屈巴巴的向妹妹抱怨,结尾补一句:“妈,又想家了”。
母亲过得不幸福,至少在我看来是这样的。十九岁不顾外公的反对跟着父亲来泸州,又是一个偏僻的山村。二十岁生我,几年后,妹妹,弟弟接连出生。父亲脾气十分坏,记忆中他打母亲,在我很小的时候。他喝酒,抽烟,赌博,所有的陋习他都沾染。工地上挣几个钱,转眼输掉。还向母亲讨生活费。
姑姑常说:“要不是你爸,你家怎么是这样哟。你们家要没有你妈撑着,早垮了。”
一次,村里坐席,一位五十出头的阿姨,见我就说:“这孩子都长那么大了,你妈也算熬出来了,那个时候,你妈被打得好惨哦,我们都叫她走,她不走,要是我,早走了!”说完,她对着其他人笑。我顿时眼泪涌上,怒火中烧,踢开凳子就走。我大概能想到,他们又会怎样地议论我。
我躲在一个竹林兜里哭。枯黄腐烂的竹叶藏住眼泪,却藏不住愤怒,怨恨,悲伤。
我恨父亲,更恨母亲,为什么不走?
那一刻,心里的声音更坚定了,“一定要对妈妈好,一定要让她过上好日子。”
那以后,那个阿姨,我再也没有跟她讲过话,每逢见着,绕道便走。
母亲勤劳坚韧。小时候贫穷的生活造就她坚韧的意志。她不识字,即使在普通的制衣车间,也只能做“查货”的工作。,查货是唯一不需要计数写字的工序,她一人包揽全部。她总说:“我要识字的话,我比这车间做得最快的还要快几倍”,一脸神气。是啊,如果不是不识字,凭她吃苦耐劳的精神和一双灵活的手,有什么是她做不下来的呢?可是,那么好的人,一辈子被“苦难”缠身。
好在,不幸中的点点幸运光临她了。父亲一点点“变好”。还是打牌,但不赌了。不只是口头关心,会做事了,比如新年给母亲买了件衣裳,顺带“上交”五百元整。很少索要“生活费”了,有零余会拿出来贴补家用。母亲只手撑起的家注入了一股新的力量。
还有我们姐弟仨,不只是拖着母亲的累赘了。她手忙脚乱时打下手,洗碗,折菜……她在沙发上睡着了,轻轻给她盖毯子。她又望着外面的竹林发呆了,轻轻踱在她身旁坐下,“妈,你看这!”
弟弟顶嘴的频率少了。一听唠叨躲得远远的。
妹妹懂得节约了。
这时,弟弟从房间出来,悄无声息地坐在母亲后面。
玻璃窗闯进一缕阳光,打在母亲额头,黝黑的头发什么时候多了银色?
猛的想起,那个时候的自己,给面前这个生我的女人添了多少心碎啊。菜市场母亲为了五毛钱与人争执不下,我默默走到离母亲五步开外的地方,装做不认识她。我怪母亲小气,对我“舍不得”,同学的妈妈送同学“iphon5”,因为她进了班级前十。我常驻年级前五,想要一个普通三星,招来一顿臭骂。印象最深的一次,不知为了什么和她产生极大冲突,我站在阳台上,扬言:“反正做啥都不对,死了算了,你也想我死。”
那天晚上,我哭昏在床上,睡梦中隐隐有个人从背后环抱我,一只手拨着我泪和汗浸湿的头发。
那个晚上,我在母亲的心上剜出的一个个血淋淋的窟窿。她该多痛啊!
电影《你好,李焕英》中有句台词很戳人心,“我当你一回女儿,连让你高兴一次都没做到”。我更混:当你的女儿,非但没让你高兴一次,还时时拿刀扎你。
贾晓玲说:“如果有下辈子,换我来当妈吧。”
李焕英背着喝醉酒的贾晓玲说:“下辈子还是我当妈吧。”“你冒冒失失的,我不放心。”
我想,我要问我的母亲,她的回答也一样。我是母亲的女儿,是她心头肉,管中血,是她的宝贝。她怎么舍得让我变成她,劳心牵挂,哪怕一次。
如果真的有下辈子,我还愿意做她的女儿,只想她当我的母亲。
我比贾晓玲幸运,我有好多好多时间,可以陪她。
有一天,
我要给她化妆、涂指甲。
我要给她穿好看的衣裳。
她素颜那么好看,打扮起来一定很美。
我要带她吃海鲜。
我要带她住别墅。
我要载她看海、坐轮船。
而现在,我只有一个愿望:母亲健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