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重重地挂下电话,那头老妈还在喋喋不休,丝毫没有停下翻动的双唇的意思。你早已厌倦老爸老妈乃至七大姑八大姨四面八方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亲戚邻居无休止的逼婚和硬赶骡子上磨的相亲,心里自有打好的小算盘。
你很快就换上了另一副面孔,刚刚接到的一通电话就好像没发生过一样,依旧是笑靥如花,嘴角好似绽放了一朵最妖艳的罂粟花。你右手四指托电话,拇指在宽大的触摸屏上娴熟地左点右点,就像武侠小说里的招数“轻功水上漂”,轻点带过,刷刷几下就点开了数个页面,各种奇奇怪怪的字符表情蜂拥而至,五颜六色涂满了整个屏幕,APP上消息提醒标志像红色小铃一样乒乒乓乓作响不停,却不见你手脚慌乱,只是从容不迫地逐一回复,打字的十指像翻飞的蝴蝶。
你很庆幸爸妈遗传给了你良好的基因,让你长得大眼睛双眼皮尖下巴,外加柳叶眉樱桃小口,也算得上是新晋“白美”,没有“富”------你唯一遗憾终生的就是生在了小县城里,与含着金钥匙出生的命运擦肩而过,别人见了也就是夸你长得周正,顶多说一句“是个美人胚子”,没有人把你当成电影里的大明星,更没人送你去参加正规的艺术培训。不过时代在改变,乱拳打死老师傅也并非不可能,昔日女子无才便是德的观念也该注入新水,靠直播交友自然也使你尝到众星捧月的快感。
微信上又有人在呼唤你,你瞟了一眼对方的头像,五官倒也端正清秀,不过如今各种各样的P图软件层出不穷,还得持有保留意见,不能轻信,你一边毫不犹豫地将手伸向“同意”的按键,一边心中默默警告自己,给这位同事介绍来的朋友打上一个“有待考证”的标签。自称为“好好先生”的新好友很快作出热情的回应,你望着逐一跳进你的眼帘的“今晚请你吃顿饭,大家认识一下”的字样,心中又开始艰难的取舍:是和帅哥交朋友,还是直播赚钱?你又摆出左手托腮支在桌上的淑女型经典动作,一贯秉承着“任何时候都不能有失风度”原则的你丝毫没有发觉托腮已成思考时的标准配置。
微信电话扯着嗓子唱出熟悉的铃声,你瞟了一眼屏幕上的显示,不出意料地发现是同事。你推托不掉对方半真半虚的恳切邀请,也只好半推半就地答应------你正纳闷平日里几乎和你冷眼相待的阿萌,到了帅哥请吃大餐时竟出奇地“如胶似漆”。
你拉开衣柜,上层是围巾披肩各色帽子头饰发箍,中层是纯棉T恤雪纺衬衫薄纱上衣,下层是超短裙百褶裙铅笔裙修身连衣裙,旁边还挂着不同材质的大衣外套,从古典美女到时尚芭比无缝对接,你不由得上扬嘴角扬扬得意起来。你迅速打开对方的朋友圈,心中却一沉……糟糕,遇上了最难对付的一类,你望着屏幕上被无限放大拉长的男士香水,名贵皮包,挂饰和手表,像破损的洋娃娃一样把自己丢在床上。你有些犹豫。你拉开衣柜内侧,里面的灰尘堆的有一尺厚,翻翻找找的同时把自己弄得灰头土脸,终于找到自己当初为做一期欧美大牌时尚女装介绍时花血本买的大衣,平常怎么也不舍得穿,今天终于派上用场。你刻意把一颗颗扣子擦得锃亮,让上面最具代表性的标志在灯光下闪闪发光才满意。你已经把自己想象成镁光灯下的焦点,就等着踏着狐步优雅登场。
距七点还剩一刻钟。你最后看了一眼随身带的小镜子,不疾不徐地翻出一支樱桃红的果冻唇膏又开始涂涂抹抹。
六点五十。你下楼,小区门口停了一辆黑色切诺基,和约定的时间一模一样,你心中暗喜,毫不犹豫地开门上车,坐在前排的帅哥扭过头来招呼你,还主动介绍自己,你听着不凡的谈吐看着搭在方向盘上挂着名表的手腕,心中默默打了一个“85”分的高分。这对以前打分从未超过七十的你是个突破。你悄悄念叨,黑色越野合口味加五分,得体整洁加五分,诚信守约加五分。
七点整。车停在了同事家门口,但却不见同事的人影。你心中起了怨言。前排帅哥看出你的心情,温声细语地给你灭火------你有些嫉妒,不过面前两位是老朋友。再加五分,原因是对朋友能忍让。
七点二十分。拿捏地恰到好处,正是完美晚餐的开始时间。你带点恼怒地看着同事若无其事地坐在了帅哥旁边,自己却被迫坐在两人对面。你转念一想,也好,还可以和帅哥面对面交流。
这是一家位于市中心的西餐厅,你只听说有很多外国人会光顾。你不自觉地摸了一下大衣上的扣子,指尖上凹凸不平花纹的触感让你倍感心安。帅哥叫来waiter:“拿一瓶Bordeaux,谢谢。”你略感诧异,却又不敢承认自己英语很差的事实。
高雅的西餐无疑对你是一种挑战,还记得你最讨厌西餐的条条框框,可现在却有意装出经常在如此场合高谈阔论的样子,后背挺直,脖颈僵硬,脸上的笑容完全符合只露八颗牙齿的定则,干巴巴的像涂了一层厚厚的胶水后放在阳光下暴晒,要找出什么话题却可怜得绞尽脑汁也想不到。你应该感谢三杯开胃酒救了尴尬的境地。晶莹的暗红色液体在细脚伶仃的高脚杯里静静流动,泛起涟漪,诡谲的色彩流光溢彩,漂亮得如同高级红宝石。毕竟和大排档里吃喝不同,小小的一杯酒决计不能牛饮。你先是在脑海里搜刮可怜的品酒知识,然后是小心翼翼地观察周围人的举动,最后还是举檄投降,希望悄悄地打开知乎。
端上一盘在你看起来很奇怪的东西。擦得锃亮的白瓷盘上放着三片烤黑麦面包片,小得可怜的椭圆干瘪松脆得仿佛一折就断,金黄色的面包糠散落在周围,却也勾不起食欲。面包片上涂着厚厚一层鹅肝酱,浓郁的暗褐色在灯光下微微泛着油光,上面还缀着一颗樱桃,红艳饱满,让人怀疑是塑料制品。你送了一块入口,旋即就想克制住自己皱眉头的冲动,又甜又咸的味道让你很是无法适应。对面二人却一脸陶醉,连连称赞鹅肝酱的润滑,你只能顺应点头。
正餐是烤小牛排,搭配刚刚拿上来的波尔多红酒。你的舌头和胃稍稍适应了奇怪的味道,便也从容地谈笑风生。对面的帅哥手执造型奇特的酒杯,双目微瞑轻轻晃动,给无色透明的玻璃染上艳冶的酒红色。他对着你侃侃而谈,用娓娓的语调抱怨中国人总会是有吃饭不会闭嘴嚼动的毛病,听着不像是一种控诉,倒像是在笑谈一件趣事。你顿时如坐针毡,尽力回忆刚刚自己是否也和那些庸俗的人一样大嚼特嚼,两片嘴唇翻动得令人生厌,正在切割牛肉的速度顿时慢下来,同时刻意闭上嘴唇,味同嚼蜡,有了几分邯郸学步的窘迫。
你注意到餐桌旁摆着一个陶瓷水盆,上面漂着几片玫瑰花瓣,让你想起了古装剧里女人的洗澡水,只是小了几号。面前摆放的玉米鸡茸浓汤已经快见到底,对面的人正用右手拇指和食指轻轻抬起铜质小勺,只舀半匙举到与嘴平齐的位置,鸡蛋形的茶匙尖嘴朝着自己将汤送入口中,动作行云流水一气呵成,竟无几滴洒出。汤盘撤掉,端上来几片切好的水果,还有各色花纹繁琐的小杯,你认出其中有炼乳、冰块、柠檬汁,还有不知名的调味品。你发现大家都把手指伸向旁边的水盆,如蜻蜓点水般轻盈,这才明白那是洗手钵。当你把手伸进冰冷的洗手水时,由衷地感到一阵恶心,这种方法既不卫生又很麻烦,不知是谁想出这个主意。你几乎可以感受到对面射过来的一道轻蔑嘲笑的眼神,正当你十分诧异不解时,响起一道声音:“只把指尖伸进水里就好了。”你的脸瞬间就红到了耳根,悄悄把手缩进衣服里,正襟危坐得像个小学生。
虽然隔间里冷气很足,你依然热到贴身衣物都紧紧粘在身上,却仍是不敢稍稍扭动身子让自己舒服一些。最后一个盘子撤走,你明白晚餐快要接近尾声,衣冠楚楚的侍者托着餐盘奉上冰淇凌,三杯玲珑剔透类似蛋杯的玻璃器皿里盛着淡茶色的膏状食品,杯中的银色迷你小勺精致得好像玩物,悄悄遏制住人们想要大快朵颐的欲望。你颇具礼节性的小声赞叹着上面的纹路,深褐色和白色的咖啡拉花相间,你笑道这像奇异的部落图腾,竟还收到众人对你想象力的礼貌问候。你悄悄吐了吐舌头。
你提前告辞,理由是晚上约了朋友看夜场电影,可你明知没什么不存在的人约你看什么听都没听说过的电影。你推开玻璃镂空门的一刻,身后金色卷发的外国女子冲你发出一个迷人的微笑,礼貌地答谢thanks。你吓了一跳,左手还搭在门把手上保持着开门的动作,而外国友人已经扬长而去,有着优美曲线的头颅安在高高挺起的天鹅颈上,就连米色大衣下摆随风飘扬的角度都一丝不苟。霎时那种困扰你已久的魔障仿若重新附体,卑微的心情席卷而来,再雍容华贵的外表也无法掩盖从内而外散发出来的贫困的气味。就好像几千双充满鄙夷的目光直射而来,就好像在海里自由游曳的鱼被晾晒在明媚阳光下,就好像濒死挣扎的人丧失最后一丝希望,就好像大漠中行进的骆驼背上多加了最后一根稻草。
后记
女人几乎是落荒而逃,在路口跳上一辆匆匆驶过的出租车,坐在脏兮兮还一点也不舒适的座位上心情低落,刚刚在玫瑰水中清洗过的手指此时搓捻着坐垫上裸露的线头。她想,下次若是再收到这种邀请,一定要多买几件上档次的衣服,多做点功课。她从包中掏出自己的硬皮本,上面是记录着各种软件推出的日签,在昏暗的路灯下辨认出“弗朗索瓦丝·萨冈”几个模糊不清歪歪扭扭的字。她掏出手机打开百度,心想下次或许可以聊聊这个。下次,下次是什么时候?她又有些期待了。
男人快步走到吧台去结账,暗自得意自己提前发现“团购”这个省钱的好方法。他一边忙不迭地吩咐服务员把喝剩的红酒储存起来供下次饮用,一边潇洒地拿起车钥匙转身出门。他坐在车里并不慌着开车,因为他知道总有些野心勃勃的警察呆在酒店门口守株待兔,想要凭借抓住更多酒驾司机来彰显自己的丰功伟绩。他暗自回味新认识的女人姣好的面容,丰满的唇像朦胧的两片月,目光却透露着小兽机警的神色和成熟女人的妩媚。他想,明天到表哥开的店里换一块表,也许百达翡丽更适合自己。约好的代驾很快到了,他坐到后排,有些急躁地交代司机找一个现在还开门的洗车店。因为,他记起朋友今天把车让他开走是交代他去做汽车保养,而他开车兜了这一圈,反倒更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