戊戌鬼话

1778 · 花柳

北京的历史上有段时间气候比较反常。冬天热,夏天冷,似乎一年没了四季。我咨询了一下历史学家,他们说这一段时间很短很短。碰到过一个肢体语言丰富的历史学者,他用拇指和食指掐了一个不到两毫米的缝来形容短,

“只有三十年,”他说,“从1748(乾隆13年)到1778(乾隆43年)。”

这三十年,是钱明的全部人生。

钱明的生命是凝固的。他的一生中,有不变的皇上,有不变的乡邻,有不变的街道,就连胡同口乞讨的老丐,也不过是脸上多了几道皱纹。卖菜的挑夫偶尔把边关的战事带入千家万户,大小金川,准噶尔,大小和卓……伴随无聊的捷报,更令人兴奋的是边疆的轶闻,比如大小金川土司的九十九个老婆,以及小和卓霍集占的金刚不坏之身,等等。

钱明的身后,是家传书店“深柳堂”。意取前唐诗人刘眘虚的名句“闲门向山路,深柳读书堂”。深秋时节,垂柳将大门半掩,恰有一些“柳桃红绿撩人眼,独坐书斋懒出门”的闲散气息。追溯到康熙年间,一代名相徐乾学的“碧山堂”坐落在一墙之遥的绳匠胡同,碧山堂典出宋朝诗僧释维琳“堂与碧山对,白云长作邻”的诗句。徐乾学爱藏书,也爱读书人。据说每每有人在相府门前高声诵读,便会得到提拔重用。而为读书人提供精神食粮的深柳堂便那时由钱明的曾祖父钱川创办,到钱明已传四代。

乾隆四十三年(1778年)年除夕,行人脸色挂着过年的喜气,一如往常的温暖。靠着炉火的钱明把打着补丁的棉被紧紧地裹在身上,脸上蜡黄色的斑点是来自地府的信笺。从小瘦弱多病的钱明,终于在三十岁这个本是壮年的年纪,熬到了人生的终点。他颤颤夹起一个饺子,目送北风捡走深柳堂门前的最后一片落叶,担心起深柳堂的未来。

书店的下一任主人叫钱更,是钱明一母同胞的弟弟。和书卷传家的钱明不同,钱更像是生在落魄公侯家的八旗子弟。钱明曾让钱更看店,可是当顾客要买《三国演义》,钱更愣是找了三炷香的功夫也找不到——因为他根本没看过。钱明又让他进货,可是从不看书的钱更每每都被三流作者贿赂,进的书从来没人看,要么就是挂羊头卖狗肉的错书,最后都被送进了炉膛。钱明还让他去当过伙计招呼客人,结果钱更竟然趴在柜台上呼呼大睡,险些碰翻了烛台引发火灾……

钱明每每想起这些往事,不禁又是一阵心悸咳嗽。绢帕上的咳血已经有鲜血变成了黑色,钱明想再多嘱咐钱更几句,于是叫钱更进来。

出人意料的是,走进内室的钱更竟然拿着一卷书。

钱明大喜,道是不争气的兄弟总算是浪子回头,脸色缓和了下来,咳嗽也舒缓了一半,他拍拍床沿,示意钱更近前。

钱更一屁股坐下,肥硕的身躯压在钱明的瘦弱的腿上。而钱明却无法顾及肉体上的疼痛,因为他看到了钱更手里的书——《香闺秘闻录》。

“家门不幸……咳咳……家门不幸啊……”,钱明一阵狂咳。他早就听妻子在耳边嘀咕,说钱更最近总和一些相貌丑陋举止猥琐的落魄文人走得很近,却从来不曾相信。毕竟文人就是文人,无法从面相上来推断作品的质量。直到看到钱更手里的书册,甚至和自己说话也不愿离手,才知道他早已身陷花柳,无法自拔。

钱明抓起盘子,用力地向钱更掷去。忍不住破口大骂,“畜生……禽兽……我走了之后,你吃什么,你喝什么……?”

钱更满脸通红,不知道是气的,羞的,还是《香闺秘闻录》带来的副作用。他手指钱明,“你还有脸骂我?开个什么狗屁书店,一文钱也挣不到。你去柜台看看,还有人要看你的书么?”

钱明早已咳不成声,“有辱斯文……有辱斯文……一代名相徐公若在……”

“徐公若在,早就饿死了”,钱更犟道,“哥,你多久没出门了,去看看你的碧山堂吧,早就是成休宁会馆了。”钱更说完,转身离去。少顷又转了回来,捡起刚才被钱明摔在地上的《闺房秘闻录》,小心地拭去上面的醋,摔门而去。

窗外不知何时飘起了雪花。钱明躺在地上仰面看着,想起上一次下雪,还在父亲膝下玩耍。父亲拿起一本朱子的《孟子集注》,问九岁的钱明和五岁的钱更,朱子和孟子有什么不同。钱明答,孟子重民轻君,不被帝王所好,而朱子则用道统的理论解释了孟子的“君轻说”,让孟子从那时起正式被列为“亚圣”。钱更则说,猪子和猛子是两种不同的牲口!

父亲哈哈大笑,长子聪明博学,幼子童言无忌。就连卧床不起的爷爷也捶榻而笑。不知不觉,父亲的笑声在耳边越发清晰起来,戊戌年的最后一片雪花落下,一切便又归于平静了。

正月过后,深柳堂换了主人。而“深柳堂”这个名字也随着乾隆四十三年戊戌年湮没在历史中。取而代之的,是钱更亲手挂上的牌匾“花柳堂”,书店里所有钱更看不懂的书都随着钱明一起焚为灰烬,一摞崭新的《闺房秘闻录》在新春的柳芽和暖风中被吹开了封面。历史仿佛就在这短短的几天里,又翻了一篇。

1898 · 乱党

“你……?”钱嘉明垂着头,提问的时候,双手在无意识地颤抖。

花柳堂门窗紧闭,一盏闪烁的残烛,像无边的黑夜中的唯一星光。烛光后面是钱嘉亮笃定的脸。

嘉明咽了三次口水,那两个字还是说不出口。他用指尖蘸了茶水,借着模糊的烛火写下两个字,

乱,党。

嘉亮大惊失色,”哥,怎么可能?”

“嘘——”嘉明示意嘉亮小声,指指隔壁房间已经入睡的女儿钱草。

“不是就好……”,嘉明嗫嚅着。可是嘉亮的表情分明似曾相识,那种小时候两个人一起偷柜台的钱被父亲发现的表情。

此时1898年十月,光绪二十四年戊戌年。一场持续了一百天的闹剧刚刚结束。六颗血淋淋的人头,正在菜市口的竿头俯视众生。军队在京城的每一个角落搜捕乱党余孽,北风中弥散着血的腥味。而钱嘉明的担心,则源于嘉亮常常在家宴请的一位朋友——他不认识,却是那六颗中的一颗。

“就是个普通的买书人。男人嘛,总有七情六欲的。不管是乱党还是什么党,在咱家卖的书面前都是同党。”嘉亮辩解。

嘉明咽了口口水,拿出一家之主的架势,讲起家史。钱家如何从最早的往来无白丁的深柳堂中落,家徒四壁。后来多亏了曾祖钱更审时度势,把书斋定位调整为面向世俗百姓的通俗读物,以闺闱之私济天下之公,并改“深柳堂”为“花柳堂”,终于重振祖业。钱更更是自此留下家训,命令钱氏宗族子孙,永不涉政。

这一段家史嘉明已说过不下百遍。嘉亮不耐烦,起身要走。

“嘉亮”,嘉明在背后喊住了他,“你发誓。”

嘉亮指天:“我若是乱党,叫我钱嘉亮客死异乡,暴尸荒野,永不入钱氏宗庙。”

“他不是乱党,他真的不是乱党。”嘉明把巡城府兵带到自己家里来的路上,一路自言自语,“我家没有乱党,真的没有。只是调查一下仆人,调查一下伙计。我弟弟一定不是。”嘉明深一脚浅一脚的带着二十几个端着枪的大兵,走到家门口的胡同口,在一处阴影下站定,往自己家的方向指了指。望着冲向自家的军兵,黑暗里嘉明却想着自己的女儿钱草和身怀六甲的妻子,暗道,“谁都不能连累我的家人”。又补充了一句,“哪怕你钱嘉亮也不行”。

一炷香的功夫,钱嘉明慢慢地走回家。家里早已被翻的一片狼藉,妻子坐在墙角掩面而泣。女儿钱草不知跑到哪里去了。留给钱嘉明的,只有弟弟嘉亮一封半文半白的信。

兄嘉明在上,弟顿首而告。今天下纷乱,群魔俱起,此百年不遇之乱世也。弟应康梁二公之呼,匡扶社稷,挽华夏与危难。叹奸佞横行,大事难举。谭公舍身取义。弟本欲随之,无奈大业未竞,不敢却足。今弟远走西洋,少则旬月,多则三冬,必师长技以振华夏。兄勿念。

另,女侄钱草,天才也。弟与谭公谈事,常侧立而听。每每发问,必能直陈弊痛,远胜垂髫小儿,亦非须眉可比。弟唯恐鹰隼困于寒枝,乳虎囿于泥潭,遂携钱草同行,游历寰宇,必胜私塾之术。三年内当携草还乡谢罪。恐兄见难,不及告上,愚弟顿首再拜。望兄嫂保重。

Charles Chien

桌上还留着一条辫子,显然是嘉亮走之前自己剪下来的。辫子下面茶渍未干,尚能隐隐约约看到“乱党”二字,字下面是嘉亮满不在乎的脸,甚至还有天真烂漫的女儿的脸。钱嘉明眼前一黑,晕了过去。

2018 · 谈话

"人最早是从几岁开始记事的?"苏珊在睡前的台灯下读一本小说,自言自语道。

“我有一岁的记忆。”洗手间里传来了威尔的声音。他一边回应着老伴,一般端详着镜子中自己的脸。

威尔55岁,金色的头发,深邃的眼窝,虽老态乍显,但依稀能看出年轻时那份属于盎格鲁撒克逊人的标准英姿。他对自己唯一不满的是稍显塌陷的鼻梁——这归咎于他来自中国的祖母。祖母虽不会讲中文,但仍藏不住那一分来自东方的黄色基因。

而威尔口中的一岁的记忆则正是关于祖母的。那是在祖母居住的农场,威尔记得祖母的房子里还住着一位老态龙钟的中国老人。他身形瘦高,像一扇随时摇摇欲坠的门板。这是一位男性老人,前额光秃,脑后却扎着长长的辫子。这位老人在威尔的记忆里没有声音,威尔却记得细节——老人打开卧室的门,把苍老的脑袋连同脑后的辫子伸了出来,看了一眼外面的世界,便又像蜗牛的触角一样快速缩了回去,然后重重的把门关上。整个过程不超过2秒,可是威尔却总能说的有鼻子有眼。

祖母承认确实有过这么一位老人,是她的叔叔,和她一起从中国来的美国。然而这位老人在威尔两岁时便去世了,不知道威尔怎么会记得。祖母说,老人去世的时候被葬在荒野,说是什么年轻时遭的报应。

威尔甩甩头,从洗手间里出来。可能是老了吧,思绪总是飘散。床头的手机叮咚响了一声,是明天的meeting invitation——苏珊不止一次抱怨威尔睡觉时从不关手机的臭毛病。随着上了年纪,睡觉越来越轻,夫妻俩总是被邮件短信之类的在半夜吵醒。威尔嘟囔地说着自己的理由,他是一家互联网公司的总监,科技这东西,可是不分白天晚上。

约他时间的人叫Xiao Qian,是他部门里工作了三年的程序员。他不怎么说话,总是闷头写程序。威尔关于他唯一的记忆,就是Xiao像机器一样一遍一遍地纠正他关于"Xiao"的发音——怎么会有那么奇怪的发音,像俄罗斯人的卷舌音一样别扭。最后Xiao笑笑说,没关系,我都可以。

我都可以。这句话就是Xiao的口头禅。就像他刚刚给威尔发的邮件,问他明天下午3点有没有时间聊10分钟,如果没时间也可以,他都可以。手机屏幕后面依稀可以看到Xiao尴尬的笑容。

威尔的大拇指在“Accept”的方块上犹豫着。一方面Xiao虽然在他的部门,但是比他低了四级,而自己每天工作很忙,不知道该不该挤出这半个小时给Xiao。另一方面,Xiao很少主动约人时间,不知道有什么要紧的事情。

威尔犹豫了27秒,就像钱啸度过的二十七年。

作为一名在湾区工作了三年的程序员,钱啸认真负责地deliver了手里的每一个feature,就像他在工厂车间工作的母亲包装的每个盒子一样。然而就像他母亲最终逃不过下岗的命运,钱啸越来越觉得和这个四季如春的硅谷格格不入。

钱啸从小生在北京南城胡同的四合院里,四合院有个地下室,里面竟然藏了很多古老的书籍。据说是钱家祖产,甚至侥幸逃过了破四旧。从小在祖产中浸淫长大的钱啸,自然从祖产中学到了不少道理。而正是这些道理,让多年后来到美国工作的钱啸觉得自己像一个游离于社会之外的人。

比如孔子说,巧言令色鲜矣仁。而老外开会时无一不是眉飞色舞的。再比如孟子说,声闻过情,君子耻之。而老外在沟通时的迷之自信似乎从来不在乎学识是否匹配职级。

对社会的困惑,对自己的不解,让钱啸在2018年认真地动了回国的想法。回国,失去了硅谷的阳光,干净的空气,以及看上去颇有保障的收入。换来的是不错的社会融入感,文化认同感,以及“父母俱存兄弟无故”的君子姿态。纠结的钱啸最终画了一个decision tree,把所有的关联因素都量化的考虑,不幸地发现回国更优的可能性是49.27%,让他很难说服自己。始于夏天的国际贸易纠纷则成为了压倒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稻草上写着《左传》的名句:临患不忘国,忠也。这也是钱啸的家传宝藏教给他的。现在,回国更优的可能性占到了53.48%——他可以联系猎头找工作了。

两个月后,拿着国内一家互联网巨头的Offer,钱啸决定找部门领导聊一下,辞职。他要认真地感谢一下部门领导,同时澄清自己的离职与自己多年来未能升职无关,而是作为一名中国人的选择。君子义以为质,礼以行之,孙以出之,信以成之。这,还是他的传家宝藏教给他的。

第二天,硅谷的阳光灿烂如常。在威尔的办公室里,他静静地听着对面这个来自中国的年轻人磕磕绊绊地阐述他辞职的原因。不知是Xiao的英语太差,还是自己对中国文化缺乏理解,威尔完全不理解Xiao辞职的原因。

“我理解你的感受。你在我这里三年了,还没有升职。你去别的地方,好像也很难表现自己的优势。你是否考虑一下再努力一年,我们一起向前看看升职的可能性,然后你再考虑自己的职业发展?”威尔给出了这样的建议。

钱啸只听到了“升职”两个字,他愣住了,没想到思忖了三年的事情,竟然在此时从威尔的口中说出。升职,意味着每个月上千美元的额外收入,意味着每年上万美元的额外股权,更意味着在回国找工作的时候有更强的谈判筹码。Why not?

钱啸又露出了标志性的笑容:好的,我都可以。

威尔也笑了。

硅谷的风是温暖的,但也足以吹落办公室落地窗外的树叶。空中飘起了绿色的飞絮,像钱啸书桌上那个Decision Tree上的一片片叶子,顷刻间瓦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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