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青故事---插友杨

杨是俺同队插友,男生,67届初中,来自男校。

杨有一头茂密的黑发,倔强地直立着,看上去很具个性。他中等个头,体魄强健,在四个男生中,受苦表现最为突出。老乡提起他总是说,那怂娃苦重哩!然而杨又最为腼腆,有时甚至像个大姑娘,与他在山里酣畅挥镢的形象形成了鲜明对比。

刚到村里时,凡俺们知青在一起吃饭,大家面对面,或站或坐,杨却常常端着碗面向墙壁,即便回身夹一回菜,也会继续保持面壁姿式,众人笑,杨解释道,从小没当着生人吃过饭,不习惯也不好意思,各位不要笑话呦。后与各位渐渐熟了,才正常面众而食。

杨有时不拘小节,且言语过于直率,由此多多少少不太受人喜欢。有一次他跟女生借用手提包,几天后还回时,本来很干净的提包竟然里外沾满潮湿的泥土,像是才放过从土里刨出之物,提包主人自然有些不愿意,顺口叨唠了一句:也不知给人家刷洗一下!谁知杨没走远,听到了埋怨,竟返回,在窑门口理直气壮地说,嗬,还挺事,你自己刷刷吧啊。没有丝毫歉疚之意,那女生当时没言语,后估计杨走远,说了句:嗑瓜子嗑出个臭虫—什么仁(人)都有!

陕北禁止开垦荒地,尽人皆知,可各村队几乎没有不偷着垦荒的。那些深山中的荒地杂草丛生,羊粪遍布,很是肥沃。因此,产量比熟地高出不少。俺们二月初到达村里,三四月间,队长带领全体劳力在山圪崂里掏地,其中不少是荒地。老乡们都乐于掏荒地,他们能不时掏到些药材,像燕子草,甘草等,凡掏到者都很兴奋,会小心地顺根深刨,收工时几乎人人有收获。卖药材是陕北家庭一项不小的外块收入,俺曾特意调查过,一个娃娃一年所掏药材换取的收入,不但够自己买书本的,弄好了,还够扯一块洋布做一身衣服。在掏熟地时自然不会有这笔外财,因此掏荒地于队里于私人皆有利,当然于国家是大害。俺们垦的荒地有的仅十几平米大小,坡度也陡,很难保墒,但队长不嫌,带领众人顺着山势统统开垦出来。老乡们口中念叨着:陕北开荒,河南遭殃,镢头却毫不留情地上下飞舞。俺听着老乡们众口一词,便问明了此话的缘由,却未当回事,以为就那么一说,不知这是在偷垦,更不知垦荒是违反政策的事,每天跟着出工在山里转。

有一天出工,队长的脸色很是阴沉,当众甩出话来:有人去公社给咱告了,说咱掏荒地,不按政策行事,也不知喔哈怂吃不吃咱荒地打下的粮?话虽如此说,当天仍旧带领众人照常去垦荒。那些天,不只是队长,还有个别老乡,都对杨侧目而视,由此俺才得知,是杨去公社告了状。

直到如今俺仍坚信,杨绝非犹大式的人物,更不想获取什么政治资本,只是学生气十足,一心想的是维护国家的整体利益,阻止小集体的错误行为。此后,老乡们似乎改变了对杨的极好印象,他们虽不明说什么,却常拿一些儿话来揶揄他,队长更是不依不饶,常当众不点名的讥讽杨,言辞的尖锐,让俺有时都替杨感到难堪,但杨从不回应,而他在山里的笑声却少了许多。

70年秋,陕北知青搞并点,俺们被重新分配到另一个比较富裕的塬上村,俺曾无意间闪过一个念头:这回杨可以摆脱老乡们的白眼了。果不其然,杨与新环境中的老乡们说笑多了很多。

俺71年底被招工去了延安,后得知72年招工又走了一大批,俺们小队只剩下了3名男生,其中就有杨。有时想到自己月月有工资挣,而他们几个还在靠工分吃饭,感觉很不公。

大概是75年的暮春,一个休息日,俺从延安街上返回宿舍,见厂大门外一边躺倒的废电线杆上坐着个人,定睛一看,竟是杨,吃惊的同时很是高兴,便上前问候:咦,这不是杨吗?你怎么会坐在这里?杨对意外相遇似乎并不吃惊,回答:到延安办事来了。俺即刻请他上宿舍去坐,迫不及待地询问了队里的情况。

杨喝了些水后,问俺,秋秋,你现在每月挣多少钱?感觉询问此类问题不像杨的风格,但俺还是照实答了。杨听后稍有些激动,很有底气地说,别以为你们挣工资的就多优越,我还真不稀罕!我感觉在队里挺好!俺无端地被冤枉,又不愿与他争执,嗫嚅着说,俺没有觉得优越呀!杨没接俺的话茬,定了定神,接着放缓了声调讲述了下面的故事。

就剩下我们3个知青后,队里派我去出了很长时间的民工。同去的还有咱大队的一个女子。见我干活肯下苦,能把冬天的棉袄都汗湿透了,后背常常背一个湿坨坨,就对我留下了好印象,回村后总在她大她娘面前说我好,当然这是后话,是那女子过后才说给我的,当时我并不知。出罢民工回村不久,我突然接到家里拍来的电报,说我父亲病危,要我马上回京。我请了假,急火火地往县城赶,谁想到那女子不知怎么得了信儿,竟在半路侯着我,见了我泪汪汪的,手中还拿着些陕北的土特产,让我给父母捎回去,我没经过这阵式,更不懂人家的意思,因为急着赶路,接了,就走了。

回京后我父亲真就去世了,办罢丧事俺回村,那女子又来问候。过了很长一段时间,她大托别人给说媒,找到我,说他家女子对我有意,问我愿不愿意跟他家女子相好,我对那女子印象也不错,就点头同意了。我答应这事后,那女子家做什么好吃的,都会给我送来些,点点滴滴的关心,弥补了我丧父的悲痛,同时也让我感受到了家一样的温暖。……

杨接着说:有的同学得知此事后劝我,现在正一拨拨的招工,你在这节骨眼上搞上个当地女子,太不识时务了。听说跟当地人接了婚的,招工可没戏,你趁早蹬了那女子,俗话说,无毒不丈夫,大丈夫应该拿得起放得下。听到此,俺忙问:那你打算今后怎样呢?杨平静地说:他们谁也没说动我,我始终没打算甩那女子,人家真心对我好,我不能忘恩负义,坑害人家,我打算以后跟她结婚。……

那天杨敞开心扉给俺讲述了他的故事,听得俺很受感动,后来留他吃饭竟未答应,说是还有事,就走了。此后俺调到河北,30多年再没见到他。

09年1月在北京朝阳区驼房营,延长县知青聚会上,俺意外见到了杨,逝去的岁月竟没有将他改变很多,尤其是那头茂密的黑发,虽说总体显得老了些,但依然很有精神。在饭桌上,杨兴奋地说:我看这桌上有好几个延长的女婿,来,咱们所有女婿干一杯!

酒过三旬,杨的话多了起来,接着说:说实在的,在座的北京女子可别不爱听啊,咱延长的女子就是能干,我前几年下岗,才挣几百元,那会儿全靠我婆姨养家,她的收入是我的几倍,陕北人能吃苦,还不叫苦,找陕北婆姨真是找对了!话一落地,几个延长女婿随声附和,其他几个没与陕北人联姻的,非但没有不爱听,也连声说,陕北人厚道,别处人没法比!

后来插友们分别以公社和村的名义举行了多次聚会,交谈中俺得知,杨曾是全公社最后一名调走的知青,他历尽千辛,几经周折才将全家调回北京。他干过很多行当,其中在建筑部门工作时,利用工作之便,还给一些住房困难的知青解决过房子问题。杨一向本分自律,但在为插友解决住房的问题上,却从未含糊后悔过。聚会中每每谈及此事,杨总是难抑自豪之情,看得出他把能为插友出力和帮忙,看成是份内的、值得欣慰的幸事。

现在杨正与当年那位陕北女子、恩爱的结发之妻共同度过美好的晚年,俺衷心为他祈福,祝愿他全家幸福安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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