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源春色
文/余长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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历史从来没有传说美好。历史照进现实,在鲁迅的时代,他发现:“我翻开历史一查,这历史没有年代,歪歪斜斜的每页上都写着‘仁义道德’几个字。我横竖睡不着,仔细看了半夜,才从字缝里看出字来,满本都写着两个字是‘吃人’!”
鲁迅逝去尚不足百年,他留给我们的文化遗产,是对有史以来的封建社会与民国时期社会现实的批判。“有史以来”,不是从司马迁《史记》以来,而是从《尚书》以来,从“有典有册”以来,直到一九四九年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才结束。
在这么漫长的历史中,无论是懂历史的知识分子,还是不懂历史的普通百姓,无论是在太平盛世,还是在兵连祸结的年代,都离不开“传说”所给予的心灵滋养,或者抚慰。
所谓“传说”,作名词讲,便是一个小说,一个故事。真不真实倒在其次,首要的是能提供给百姓以美好、希望、正义与和平。
对于鲁迅的精神,《狂人日记》最能证明;对于鲁迅的文学成就,《阿Q正传》最能证明。鲁迅是很爱研究小说的,当然也研究“传说”,从小就很喜欢不被司马迁当作史料的《山海经》就可证明。
鲁迅作教授时,讲授的是《中国小说史略》。就连最贬损鲁迅的“丧家的”“资本家的乏走狗”梁实秋也认为,《中国小说史略》是极有价值的。
《中国小说史略》,就是从“神话与传说”开始的。
在中国的神话与传说中,有一个很重要的部分是“避世”。当现实不够美好,人间仙境与世外桃源便是大多数人的向往,因此在中国出现两个名叫“桃源”的地名。
第一个桃源在湖南省桃源县,缘于陶渊明的《桃花源记》,王维的《桃源行》诗推波助澜》;第二个桃源乃《幽明录》所载的“刘阮天台”,在浙江省天台县桃源景区。
湖南省桃源县得名较早,始于宋太祖乾德元年,且以县命名;浙江省天台县桃花源得名较晚,始于宋哲宗元佑二年,为天台知县郑至道所确定。
两处桃源,其传说皆出自东晋,在那么一个纷繁战乱的年代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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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台县的桃源,注定只是一处景点,不足以夺天台县之名,甚至不足以夺乡镇之名,今只作为一村之名,称“桃源谷村”(即上宝相村)。
因为天台山景点太多,自元代便有“天台十景”。不过在“天台十景”中,“桃源春晓”却是名列第一。
“天台十景”确定于元代末期,距离天台山桃花源被确立的北宋元佑二年,已过去两百多年。直到清代乾隆御宝的“天台十景图”(即《台山瑞景》)中,“桃源绚春图”仍列第八。
然而到了现在,桃源景区再也无人问津了。距离桃源一公里的护国寺,游客众多,但几乎没有人去往桃源,桃源谷一片凋零景象。
究其原因,我想是因为在这个盛世之中,天台县处处都是桃源,每一位少女打扮得都像仙女,古老的《刘阮天台》传说,虽然于2014年被列为第四批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名录,其美好的光环在现实环境中已显逊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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桃源谷中,俪仙馆仍在。匾曰“俪仙馆”,门两侧有“桃源春晓”四字于白墙之上。
馆中只有一老和尚,破僧衣,用钵吃饭。馆内墙壁上,张贴有数首历代以“刘阮天台”为题的诗作及几张画图,字迹与画面皆已陈旧、斑驳。
俪仙馆,乃明代人文地理学家王士性始筑。王士性出生于台州府城,二十六岁中举,三十一岁中进士。在他中进士出任朗陵知县之前,筑俪仙馆隐居于桃源,种桃千株、茶十畦,自称“桃源主人”,别号“天台山元白道人”。
王士性为官二十一载,历任河南、京师、四川、广西、云南、山东、江苏等地,足迹遍及两京、十二省,写就《五岳游草》《广游志》《广志绎》等书。比王士性晚出生四十年、更加喜欢旅游的徐霞客,在游历天台山桃源、俪仙馆后,称王士性为“王十岳”。
俪仙馆仍在,但桃树一棵也没有了,茶园也没有,宋、元时期的景点与建筑更是一个也没有了。现在的遗迹,却是一个废弃的电站。
电站在桃源坑边,依山而建。该坑以前应该很深,曾被称为龙潭,现在几乎清澈见底。在山顶建了水库及发电之后,龙潭就变成坑了,由大坑而小坑。由小坑流出的小溪,是三茅溪的枝流,三茅溪是始丰溪的支流。
唐末五代时,山顶便有寺庙,亦有村庄。村有水磨岭头村、普光山村、普江村,寺有慈云寺、猴丁寺。
水磨岭头村有一只一丈八的大磨盘,由天然岩石凿成,非常壮观。水磨岭的山顶上有一个可容数十人的山洞,俗称仙人洞,便是传说中的“刘阮洞”。洞外有山溪流过,从山顶流到山下的桃源坑。
明代重建的慈云寺到如今已荒废了。该寺在五代十国的吴越国时曾大大有名,是法眼宗德韶大师的第二道场(第一道场在剡县白云寺)。
普光山村旧为大觉普光塔院,寺废后变为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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桃花源虽为北宋哲宗元佑二年天台知县郑至道所确认并自此流传,但郑知县并未登山,也未探寻过仙人洞。在他的《刘阮洞记》中,将桃源谷的龙潭(当时命名金桥潭)称为刘阮洞,即水府洞窟之意。
郑至道在天台县任期满后,因为天台百姓极力挽留,决定定居天台县松关(今白鹤镇松关村),距桃源约十公里,不知道后来有没有登上桃源绝顶一窥仙人洞。但是后来郑至道又到广东乐昌出任知县,最终是否定居天台县仍是一个谜。
由郑至道所作的《刘阮洞》诗及《刘阮洞记》,可知其当初所认定的刘阮洞,即今日浅可见底的桃源坑。
诗曰:采药归来世代赊,洞门方此扫烟霞。碧潭清泚弄明月,翠巘高低飘落花。
芳草已迷当日路,白云空想旧人家。自惭不是浮觞侣,谩向山前醉帽斜。
记曰:刘阮洞,其传久矣。余窃邑于此,访于故老,往往不知其所在。比按图得之,以询护国寺僧介丰,乃曰:“洞居寺之东北二里斜行山谷,隐于榛莽间,人迹罕至。景祐中,先师明照大师常采药,见金桥跨水,光彩眩目,二女未笄,戏于水上,如刘阮所见。此水仙之洞府也。”
元祐二年春,乃凿山开道,立亭于其上,环亭夹道植桃数百本,所以追遗迹、续故事也。越明年三月十日丁丑,寺僧报桃花盛开,并以其景物之盛,求名焉。
余率县尉缙云郭仪彦文、监征开封曹求得之来游。而黄岩县主簿西安王沔之彦楚与其弟宣德郎知金华县事汉之彦昭继至。乃相与幅巾杖藜,徜徉行歌。沿涧而上,观绿波之涟漪,听寒音之潺湲,微风过之,余音清远,飘飘然犹锵环佩而朝玉阙也,遂名之曰“鸣玉涧”。涧之东有坞,植桃数畦,花光射日,落英缤纷,点缀芳草,流红缥缈,随水而下。此昔人食桃轻举之地也,遂名之曰“桃花坞”。自坞以北行数百步,攒峰叠翠,左右回拥,中有涧流,随山曲折,而游人之道从之; 及水穷而道尽,则有潭,清澈渊澄,可鉴毛发,群山倒影,浮碧摇荡,中有洞门,潜通山底,其深不测,虽淫霖瀑注而不盈,大旱焦山而不涸。此寺僧见金桥之地也,遂名之曰“金桥潭”。潭之南浒,水浅见沙,中有盘石三,不没者数寸,可坐以饮;自上流杯盘,随流荡漾,必经三石之间,俯而掇之,如在几案。此群仙会饮之地也,遂名之曰“会仙石”。据石之端,仰而视之,三峰鼎峙,峻极云汉,寒光袭人,虚碧相映,危崖荡花,红雨散乱。其东峰,则孤危峭拔,仪状奇伟,上有双石,如绾鬟髻,遂名之曰“双女峰”。其西峰,则壁立千寻,上连巨岳,朝阳方升,先得清照,遂名之曰“迎阳峰”。其中峰,则居中处焉,以双女、迎阳为之辅翼,群山之翠,合而有之,遂名之曰“合翠峰”。三峰之间,林麓疏旷,草石瑰异,左连琼台、双阙之山,右接石桥、合涧之水。采芝茹术,撷翠佩芳,杖履轻而白云随,笑语高而山谷应;翛然而往,直欲跨双凫御清风,逍遥乎不死之乡,而不知尘境之卑蹙,涉世之有累也,遂名之曰“迷仙坞”。自坞以出,至于迎阳峰之下,有石偃于山腹,广袤数丈,寺僧因石址,结亭于其上,画桷雕楹,翚 飞鸟革,前临清泚,瓦影浮动,鱼跃圆波,光弄樽俎,浮杯之迹,顾指在目,遂名之曰“浮杯亭”。
是日也,天朗气清,惠风和畅,岩端过雨,疏云溜日。余与诸君携茵席,挈壶觞,上登崔嵬,下弄清浅,流觞藉草,惟兴所适。山肴野蔌,具于临时,脍灵溪之鳞,茹金庭之蕨:无备具之劳也。挂衣长松,落帽幽石,带慵则披衣,履倦则跣足,解巾漉酒,玉山自颓,无衣冠之束也。意所欲饮,命樽注之,一引而尽,量穷则止,无钟鼓之节也。酒酣浩歌,声振林木,音无宫商,唯意所发。樵夫牧厮为之扪高崖、履危石、荷柯倚策而视之。彼乌知其刘氏之子、阮氏之孙,厌洞府之未广,而复为山间之游乎!
既而,夕阳西坠,暮烟四塞,洞天之景,恍若失之。于是寻云路,骋归骖,松月照人,金影破翠,遥闻鸡犬,乃悟人间。诸君皆遽然而惊,相顾而语:疑夫陵谷之更变,而子孙之迁易也。
2025.1.2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