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星辰,那时月8(小说)

仲春时节,老姚庄发生一件不大不小的事情,生产队用这几年的积蓄,买了辆橡胶轮子的马车。马车就摆在黑子每天喂牛的牛屋前面。大家都围着看稀奇。两根笔直的车辕,长长的车身,粗实的大柱,宽大的前后架盘,规整的车厢,厚实的车厢板。下面的底盘是一根粗大的轴,连接着两只巨大的橡胶轮胎,气鼓鼓的,车子就是拉着千斤重量也别想把它压趴下。相形之下,旁边服役了近二十年的四轮木轱辘太平车,显得猥琐而落寞,它曾经的辉煌都被车身上斑剥的伤痕所掩盖。显然,它的时代过去了。

接下来就有一个问题摆在老姚庄老少爷们面前,这么大的一个家伙,靠什么力量驱动它呢。生产队里那一头头半死不活的老牛?还是栓在槽头每日蒙面拉磨的几头瘦驴?就算有几头膘肥体壮的大老犍,拉得动这马车,但能跑得起来吗?马车,要的是速度,不然,它就该叫作牛车了。说到底,生产队里少的是马,没有马,这架马车就是个摆设,中看不中用。

海现说,你们真是听书流眼泪,替古人担忧。用得着你们操这份闲心吗,买得起马,就配得起鞍。现在马车都有了,你说能没有马?闺女说,爷们,你也是瞎胡说,没凭没据的,马在哪儿呢?海现说,我才不会满嘴跑火车瞎胡说呢,我有根据。我听刘四爷说的。海现一说是听刘四爷说的,大家哄一声大笑起来了,笑得有些轻蔑,简直不把海现的话当回事。因为大家都知道,刘四爷有日子没回村了,他在公社卫生院照顾聋爷。闺女反问海现,你见着刘四爷了?当然见了,海现肯定地说。刘四爷他在公社,在卫生院看着聋爷呢,你怎么见得着刘四爷,除非你也去公社,去卫生院了。闺女不依不饶。

大家把目光一起对准海现,看他怎么出丑。海现不紧不慢地说,我昨天晚上就在大柿子树下看见过刘四爷,他回来给聋爷拿换洗衣服。信不信由你。所有打算看海现出丑的人,脸上无一不是失望的表情,他们失望于海现没能出丑。一个不服气又不死心的中年女人,对海现穷追不舍:好,就算你见着了刘四,那又怎么样?他是神?他啥都晓得?这个说话的中年女人,是大战家的,她特别想让大家相信,这个海现,人品堪忧,说话特不靠谱。

几年前,她想把娘家侄女说给海现,对着她侄女,把海现夸得跟潘安似的。可上门的媒婆一提,首先黑子就不同意,海现也不乐意。原因是大战家的娘家距老姚庄不过三里地,东西庄子,有个啥风吹草动,都相互知情。那个女子,年近三十了还嫁不出去,好吃懒做,游手好闲。磕瓜子倒是挺在行,一磕一个准,门牙都磕出豁子来了。不会过日子,黑子哪肯让这样的女子做自家的儿媳妇呢。所以大战家的恨死了黑子,看海现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哪眼看哪眼烦。今天听海现说话有板有眼,字正腔圆的,心里哪能咽得下这口气。

海现接着说,刘四爷在医院里守着他老哥,大队书记就带着我们生产队长去看望,网兜子里还提着水果。也不算是专程去看望,为生产队的事,顺便去的。聊天的时候他们说,公社昨天从县里进了几匹马。是县里从内蒙古草原引进的一批野马,闷罐子火车拉过来的,好几个公社都有名额。他们去公社,就是为了把这匹马给领回来。

真实性勿容置疑,大家欢欣鼓舞。唯独大战家的不开心,悻悻地走了。

第三天傍晚,一匹油黑发亮的枣红马就拴在了黑子牛屋的棚子里,这匹马个头高大,性情刚烈,生人靠近它就会咴咴嘶吼,胆小的会吓得魂飞魄散。但黑子走到跟前时这马就特别的温顺,不嘶不吼。黑子牵着缰绳,用手去抚摸它的鬃毛,轻拍它的脖颈,摩沙它的长脸,它就会欢快地摇摆着尾巴表示友好。大家就觉得很奇怪。有人说,黑子是牛头,跟牲口打了一辈子交道,自然明白怎么伺弄这些畜牲。也有人说,那可不一定,以前也听说过当牛头的被马匹一蹄子给踢到医院,住了半个多月。这只能说黑子跟这些牲畜有缘。

一匹没上套的野马,要让它驯服,让它规规矩矩听人使唤,让它犁田耙地拉车样样活路都是一把好手,可不是件简单的事。书记姚启本就把这件苦差事交能了黑子。确实,除了黑子,也真没有更合适的人选。黑子无条件地接下了这个任务。先教马儿懂得号令,驾,是前进,吁,表示停下。缰绳一拉,表示左转弯,缰绳一抖,表示右转弯。鞭子一响,表示加油,加速。教了一礼拜,黑子累得比马都很。浑身酸痛,直不起腰。

教马儿犁地的时候,独犁子独耙。因为马儿力气大,所以要把犁子定深一点,㳀了怕它把犁子拉飞了。结果定得太深了,马儿一伸腰,嘣一声,缰绳崩断了。此刻,这匹脱缰的野马,在广袤的平原上奔驰。最终,嚼子上的长长的缰绳缠到河边丛生的灌木上,它才不得不束手就擒。

马儿懂得了驯服中的不少规矩,比如左右转弯,比如前进停止。这些基本技能的掌握让黑子有信心继续进行接下来的教学。黑子开始教马儿驾车。马车的两根长辕架在马背上,套索固定在马的双肩上。黑子紧攥着缰绳,生怕它一个疏忽之间飞走了。一切准备停当,黑子放松了缰绳。马儿的四只宽大的蹄子呱嗒呱嗒地落在路面上。声响在黑子的心里,就是一段绝美的音乐。

老姚庄所有的人都没想到,黑子在这么短的时间,竟然把这匹枣红色野马给驯了出来,并且在农业生产中发挥重要作用。它犁地,拉耙,打场,拉车,样样能干。有人计算了一下,这一匹马干出的活计,抵得上四头老黄牛。有人称赞书记干事有魄力,率先为队里引进了先进的生产力。有人夸讲黑子驯牲畜有两下子,不到一个月,便功成名就。最终,套马拉车的车把式就归了黑子。除了在生产队里当牛头喂那十几头黄牛和六七头驴子外,又多了份工作,就是使唤这匹枣红马。

生产队里为了减轻黑子的工作量,又为他配了个帮手——妇女队长的男人怀志爷。饲养牲口的担子轻了些,但车把式的忙碌是每天必不可少的。赶着马车为生产队里交个公粮,运个肥料,拉个货物,甚至送队长、书记们去公社开个会,顺便捎带点什么东西回来,马车就成了最重要的交通运输工具。

老姚庄的马车可以名正言顺地叫做马车了。车,马,人,三位一体,珠联璧合,堪称完美。它出差跑下的第一个长途,便是去公社卫生院接聋爷。这是大队书记兼生产队长的姚启本特批的。车把式黑子挥动长鞭,一声脆响,那匹枣红马便拉起马车小颠着碎步一路跑起,把伤愈出院的聋爷接回到他家门前的那棵老柿子树下。

柿子树下再一次热闹起来。老少爷们差不多到齐了。一是来看看跑得快的马车是个啥模样,坐在跑得快的马车上是啥感觉。二是看一看大难不死的聋爷还是不是原先那个杀牛炖汤的聋爷。黑子收起长鞭子,一声吁——,那枣红马便立刻收住了蹄子,停下了脚步。男人们上前帮着扶起聋爷下车,女人们帮着拿下衣物盆罐。

闺女抚弄着马车巨大的橡胶轮子,冲着聋爷打趣道,聋爷,你这一刀挨得值,为了接你回家,生产队里还专门给你买了辆马车,这是多大的排场,多宽的面子啊,聋爷威风,聋爷威武。说着把大拇指给竖了起来。女人们笑起来。大战家里的骂道,这龟孙子哪句话不说笑不说哪句,早晚得讨个厉害老婆管着你,让你屁都不敢放一个,看你还有多少相腔。

刘四变得开心多了,人前人后帮着哥哥忙了快一个月了,终于把哥哥给接回家,心里也是长长地喘了口气。便对着大战家的说,闺女这孩子,将来不娶个厉害女人管着,还不得反天,你娘家侄女嫁出了没有啊,没有的话,我看正合适,我就给你当这个大媒,把你侄女给嫁了呗。又转向闺女,行不行啊大侄子?

闺女说,那感情好,完事了我保准给你做件新大褂子,外加请你喝喜酒,过了年把几个月的生个一男半女的,我还要请你吃红鸡蛋,喝满月酒。大战家的骂道,我娘家那侄女,不只人长得俊,大裁小剪的,什么针线活都做得出色,家里一片,地里一片,是个活盼子。我才不会让她嫁到这个破姚庄,便宜你们这些龟孙子呢。大战家的说着话,拿眼瞄了一下怀抱着鞭子,杵在柿子树旁的黑子,你们老姚庄的男人,老的少的,没一个正经东西!

又一阵轰笑。热闹看够了,闲人渐渐散去。

聋爷从屋里走出来,又一次走到这棵老柿子树下。活到快五十岁的人了,从出生到现在,还从没有这么长时间离开家,离开这棵柿子树,现在二十多天不在你的身旁,一下觉得好陌生。这还是我的祖先种下的那棵柿子树吗?聋爷问苍天。这还是那棵要了我爷命的那棵柿子树吗?聋爷问大地。聋爷走过去,搂抱着树干。他抱不过来。二百多年的大树,腰粗得象桥洞,他怎么能一下子抱得过来?!可是他就是想结结实实地抱住它。

聋爷抱住大柿子树。我回来了,我娘。我回来了,我爷。我回来了,我的爷爷,我的曾祖,我的先人。聋爷望着二百多年的柿子树,这是我多少代的祖上栽的树啊?我该是你多少代的孙?我不知道。我只知道,我不会再去寻死。我不知道,这棵柿子树下死过多少我的先人,我只和道,我的爷,就是死在这棵柿子树下。他死的时候,嘴里嚼的,就是这棵树上的果实。他是喝着他最爱喝的老白干而死的,他死得一定很快乐。他活着的时候,就着娘炒的花生米,淹的老咸菜,喝着老白干,那是他最快乐的时候。可是他吃了我们祖上种下的,柿子树上的果实。他是喝了老白干之后才吃的。这是绝命的吃法,救不活的,他是认定了死。我的祖先,我的爷,我的娘,我不会再去寻死了,我要让这棵柿子树看见,我要让我的先人看见,看见他的子孙活得多长久。这个世界最大的失败,就该是死亡。这是无可挽回的失败。只有活着,才是胜利。哪怕活得像只狗,我要活着,看着吧,柿子树,看着吧,我的娘,我的爷,我的先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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