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节像每年必来一次的亲戚,来了就走,毫不耽搁。门旁贴着的春联还没褪色,炸响的鞭炮碎屑还没被风吹散,这位亲戚就越走越远,年味也就变淡了。刚过了正月十五,庄稼人渐渐的开始忙碌起来。大队书记姚启本在今年的农业生产工作会议上强调,要争分夺秒抓紧春耕大生产。去年秋季留下的晒垡地,要赶紧把土杂肥和生产队牛屋里积下的畜肥运上去,不能耽误今年的春山芋和春玉米的栽插和播种。尤其是春山芋,是咱老百姓的命根子,山芋饭,山芋馍,离了山芋不能活。尽管吃到吐酸水,可还是,过日子离不了山芋。
生产队的胶轮车,木轱辘的独轮车,还有两架四个轮子的太平车,全都出动起来。村前空地上,那几座由怀志娘一手打造的金字塔,正一天天地塌缩,变成晒垡地里成排的小山包。要不了几天,这些小山包,就会被生产队的男劳力们,用大铁锨,一锨一锨地四处均匀挥撒,散开。再过两天,牛鞭子在春天里一声炸响,春耕就真正开始了。休养了一个冬天的耕牛,迈开蹄子撒着欢儿,拉着犁子在土地上奔跑,翻起的犁垡散发着香甜的泥土的气息。
下午放工回来,劳累了一天的人们,打算吃罢了晚饭,好好地休息一下。清闲了一个冬天的身子,暄着呢,一天下来,腰酸背痛的,要习惯一阵子才好。刚进村,就见村西头刘四家门口围着一些人,叽叽喳喳个不停。走近了才听到议论,原来是聋爷被放回来了。放回来是件好事,本该庆贺一下的,没曾想聋爷却干了件傻事:一回到家里,他就把那瓶刚开了口的老白干喝个精光,拿起杀猪刀,对准了自已的肚子,一刀子下去。任自己的鲜血哗哗地往外流。他是真的不想活了。
最先发现的是姚胜利。他刚从大队部回来,径直去聋爷家,他是想找刘四学点乐器。自己一把口琴都吹不成调,而刘四却是老姚庄的小能人,会吹笛子,会弹琵琶,还会拉二胡。进了门,不见刘四爷,却见聋爷缩在他的那张杏木床下面,肚子上裂开了一个足有半尺长的口子,皮肉外翻着,鲜红的血止不住地往外流。聋爷满脸通红,喘着粗气,喷着酒气,却没发出一声呻呤,但表情极端痛苦。胜利吓傻了,他甚至不敢走到跟前。他远远地问聋爷,你是啥时候回来的呀,你这是咋的啦,再一想,这不是问这些问题的时候。他马上跑出门外,大声喊:不得了啦,聋爷自杀了,快来人啊!
胜利这么一喊,聋爷家门前那口落满树叶和尘土的大油锅旁边,苍老的柿子树底下,很快就聚集了一些人。人人都急得直搓手,七嘴八舌地帮着出主意,老这么让血流着可不是个事啊,得想办法,家有千口主事一人,快去找书记去,他有办法。刘四在外面听说这里出事了,匆匆赶回家里,看到哥哥这番模样,哭了,哥啊,你怎么这样想不开,咱就是个小老百姓,多大的委屈咱咽不下?要那么大脾气干啥啊!有妇人们就猜测,一定是受批斗受够了,是受了委屈了,是挨了人家打了。聋爷是个好人,多大难处没受过,多大的委屈没认过,这次可能实在受不了了。
书记姚启本来了,他了解了聋爷的情况,马上让人找来一张单人凉床,把聋爷抬到床上去,又找来两根杠子,安排四个人抬着就去了公社卫生院。前面杠子上的两个人是黑子和闺女,后面是胜利和海现。很明显,黑子岁数大了,脚步有些跟不上。这是救命啊,就得争分夺秒,看得出黑子在忍着,在撑着。刘四跟在旁边,手里拎着个温水瓶,哭哭啼啼。姚启本把手里聋爷的衣服递给刘四,对黑子说,黑哥,你歇会儿,我来。
摇摇摆摆的单人凉床上,聋爷的五官挤成了一个疙瘩,他脸色铁青,喘着粗气,就是不吭一声。几个抬杠子的人都暗自佩服聋爷有种,真能受罪。聋爷迷迷糊糊的,说道,别费功夫了,你们救不活我,我不想活了。姚启本说,谁想救你啊,不是恋着你的牛肉美汤吗,咱老姚庄,老老少少两百多口子,你去问问谁喝够了你的牛肉汤?没喝够,你就不能走。咱老姚庄祖祖辈辈,这人哪,韭菜似的,一茬又一茬,新的一辈来了,老的一辈走了,走了那么多,列祖列宗,他们都是寿终正寝,没你这么作践自个的。停了很久,聋爷冒出一句来,我想我爷了,我想去找他。几位一下子想起了多年前,为三头驴钱喝酒就柿子而死的老刘头,都唏嘘不已。刘四哭诉道,傻啊哥,你以为咱爷那事做得正啊,这么多年,没了俺爷,咱兄弟俩受了多少苦,你不知道啊?
一行人匆匆忙忙一顿饭功夫走了二十多里土路,到了公社卫生院,全都是汗流浃背。医生迅速抢救,拍片,消炎,止血,缝合创口,吊水。医生告诉姚书记,伤者虽然刀口较长,但并没伤到特别要害部位,也没伤及主动脉血管,只是刀尖尖划到了肺部,有感染的可能。但目前生命体征平稳,但需要住院一段时间。刘四付完了住院费用,又去公社卫生院旁边的向阳饭店,给每人点了碗杂烩汤外另一个大馍。吃的时候,闺女说,这杂烩汤,跟聋爷的汤比起来,不要钱都不想喝。黑子说,聋爷死不掉。胜利就问,为啥你敢打这个保证?黑子说,受苦的人都命大,苦还没受完呢,阎王爷咋会收你走呢。海现说,聋爷要是死了,咱整个老姚庄都难受,哪里还有这么美味的汤啊。因为这汤,因为杀了耕牛,聋爷才遭的罪,聋爷是为咱老姚庄在受苦。
后半夜,胜利才回到家里。累了一天了,又为聋爷的事闹腾到半夜三更的,还跑了这么几十里土路,实在是不想动。到家后,往床上一躺就要睡。胜利家的说,你倒是洗把再睡啊,不嫌脏啊?你这下午一身粪土,晚上抬人又是一身汗水,你自己闻一闻,看还上不上鼻子?胜利说,你饶了我吧好不好,让我睡回儿,我明天早上起来就洗,行吗?
不行。胜利家的说着话,就把洗澡水给端了过来。水盛在一个瓷盆里面,水温不冷不热,正合适。胜利家的有时勤快有时懒散,现在她对胜利洗澡这件事较起真来了,胜利拿她没办法,只好找条毛巾,悻悻地走向洗澡盆。这是个有些年头的瓷盆,上面一行红色的文字:大海航行靠舵手。这是当年出嫁的时候,父亲陪给她的嫁妆。当然不止这些,还有一只竹篾子外壳的暖水瓶。至于棉床被窝,添几件新娘衣裳,就都跟别人家的姑娘没啥区别。
在启本哥家里的那半个多月,看到他家里就有这么一种瓷盆,每天启本哥就在这样的盆里洗脸,她就让父亲给她置办嫁妆的时候,也准备这么一只脸盆。虽然不能每天跟启本哥在一起,看他干活,看他洗脸,看他吃饭,但有这么一只和他一模一样的脸盆,她觉得就好象和启本哥一起生活一样,做他的媳妇,做他的女人,从来没分开过。
那个夜晚,启本哥望着她,怀兰,你别再固执了,我必须把你送回去。怀兰不说话了。启本继续说,如果你真的喜欢哥,你回去后,我可以求媒人上门提亲,这样不好吗?你以为两个年轻人相亲相爱,就可以成家成婚,就可以白头到老了吗?你想的太天真了。那是两个家庭的组合,是两个利益的融合。这里面的内容复杂得很呐。怀兰说,我不复杂,在我的眼里,婚姻也不复杂。喜欢,就在一起,不喜欢,你拿绳子绑,也绑不到一块儿去。
他们在村头的一块高地上坐下。远处,那场批斗会正在进行。那点灯火,远远看去,遥远而陌生。可就是那点灯火,才有了人间烟火的味道。这味道,也无非就是,相互折腾,相互挤压。不管是折腾别人,还是被别人折腾,都费尽心思,最终,没有一个是快乐的。任何的欢娱与苦痛,都会随着时过境迁,而面目全非。
想了很久,怀兰站起身,对着在夜风里沉思的姚启本说,好吧,既然你这样想,那我答应你,我明天回去。不过,我有一个请求,那就是,你必须送我回去。我们张家湾那儿,三岁小孩子都知道我是被一个英雄救起的,这英雄在部队里当过兵,他从来就不是孬种,我也一定要让我的乡亲们看看,救我的英雄长什么样啊。你放心好了,我不会把你当作上门女媚的。
姚胜利在怀兰的强迫之下洗了澡,然后倒在床上,想接着睡觉,奇怪了,翻来覆去睡不着。他伸手去裤兜里摸那把口琴。胜利有个爱好,他喜欢吹口琴。但吹得不怎么好。他是从别人那里知道,世上还会有这么个怪物。问明了地方,原来在供销社有的卖,就去买了一支,关键是他买得起。那个一块多钱的锃光发亮的铁家伙,往嘴里那么一塞,就会发出那么好听的声音,真是让他着迷了。至于怎么吹,反正有嘴就能吹呗。能喘气的就能吹,吹不成想要的调调,没关系。这个世上所有的调调,都不能表达他自己的心情。他会学着吹出自己的调调。
胜利喜欢用口琴吹他自己的调调。在很长一段时间,早晨或者傍晚,他背着箕畚在农闲的时候出去捡粪,他在怀志娘的那个塑料小本本上的数字,是全村最少的。其实是在学着吹他自己的调调。他想用自己的调调向这个世界诉说自己的心情,告诉人们一点属于他自己的心情。
他最爱去的地方就是村西南那片高粱地。那块土地每年只种一次高粱,地的中间就是老姚庄的祖坟地,几个家族的祖先都安息在这里。清明或者十一,再或者某个逝者的祭日,这个地方便会燃起最后的烟火。高粱地旁有三棵东北杨,那是属于胜利自己的小树林。他就是在这个地方用口琴吹奏自己的心情。
一开始实在是不成调调的,呜哩哇啦,如鬼哭,似狼嗥,有时候在晨光熹微的早上,有时在暮色沉沉的傍晚。吓得祭祖的人家不敢去那片坟地。后来有胆儿大的人深入虎穴,才发现是老姚庄的胜利。旁边儿放着箕畚粪铲,背靠着一棵东北杨,自顾自地吹着。琴声里,满满的,都是心事。有人劝胜利,心里的事,干嘛不去说给信赖的人听,胜利笑笑,哪来的那么多心事,就是想练一下技术,像刘四爷那样。
说是这样说,但胜利心里清楚,琴声里,有他死掉多年的爹娘,有黑子叔,还有怀兰。当他想娘爷的时,往那棵东北杨上面一靠,琴声一响,娘爷就会站在他的面前,儿呀,有什么心事,你说,你给娘说,你给爷说。娘爷是闹饥荒时候的饿死鬼,你不会也是少吃没穿的吧,儿呀,遇见多难的事都要想得开,忍一忍,就都过去了。别求什么大富大贵,咱只求人世上来一次,活得像个人样就好。阳世每一天,不易,那是前世积了多少辈子的德才有的结果,最聪明的人也是最糊涂的人,傻傻的最好,啥事都别计较。琴声停了,娘爷的声音远遁,却还是清晰地留在胜利的耳边。
胜利在把口琴收起来之前,心里再次念道,爷啊,娘啊,黑子叔啊,怀兰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