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启娘回到家里,一直到傍晚,也不见儿子回家。不免有些着急。四处打听,没有结果。最喜欢在一起玩耍的小伙伴怀志,也不知道他去了哪里。难道是大人们那一场吵闹把他给吓住,躲起来了不成。海启娘心窄,也怕孩子想不开,就去附近的水塘看看,去水井里看看。仍然不能放心。吃晚饭的时候,黑子喂罢了牛,从生产队的牛屋回来,海启娘就放心不下的问黑子,他爷,你要不要出去找一找?黑子说,大活的人还能让尿给憋死,不用找,疯够了,自己就回来了。
黑子是海启的亲爷,海周、海现兄弟俩却叫他“俺叔”。每当被叫做“俺叔”的时候,黑子都会悲悲怯怯。而且这种悲怯陪伴了黑子一生。因为他无法变成他们的真正的父亲,变成他们的亲爷。他欠所有人的债,他对不起所有的人,唯独没人欠他的。他们是他肩膀上的担子,而且这个担子是他自己愿意挑上去的,他不知道什么时候能把两个孩子养大。好在,他还有个陪他说活的人——两个孩子的亲娘,死掉丈夫一年有余的寡妇。后来又给他生了个儿子海启,现在被老姚庄人称作“海启娘”的老婆,他黑子的真正的老婆。
1942年的那个冬天,特别的冷。
老姚庄里看不见一个人影。他们缩在低矮的茅草屋里,一家人围在一起,挨过漫漫长夜。外面的枪林弹雨,让这个小小的村落瑟瑟发抖。他们能够听到枪弹划破长夜的呼啸声,时而零星时而密集的暴炸声。又打仗了,大人们管住孩子,不许出门,那炮子儿可是不长眼睛的。战斗从傍晚一直到黎明,仍未停息。
整个老姚庄看不见一星灯火。家家关门闭户,悄没声息。兵慌马乱的,夜里的一丁点声响,一丝丝光亮,带来的就有可能是灭顶之灾。枪炮声渐行渐远,揪紧的心稍稍可以放松一点了。可就在这时,外面敲门声响起:有人吗?老乡在家吗?男人附在女人耳边小声说了句什么,他们把孩子按在被窝里,起身点亮了如豆的油灯。一个长官模样的人出现在小小的低矮的房门口,个不太高,黑瘦黑瘦的,却显得精气神儿十足。怀里一个襁褓,婴儿有气无力地嘤嘤啼哭。看到诚惶诚恐的男人和女人,长官恳求道:大哥大嫂,我是队伍上的人,敌人在逃,我们在追。这孩子他妈,也是咱队伍上的人,孩子刚出生,没办法带着他打仗,就拜托给你了。等有一天革命胜利了,我们会来谢你,老姚庄紧西头第三家,我记住了。这个你们收下,或许有用。长官拿出两块铜板和一袋行军干粮。还有,长官说,这个,等孩子长大了,如果他愿意,就拿着这个去认他亲爹亲娘。说着,把一个 递给男人,另一半在他亲妈那儿。没等男人、女人答应,长官就消失在夜幕里。
屋外,枪声正急。
男人和女人看着包袱里正在嘤嘤啼哭的粉红色肉团,真不知如何下手,拿什么去喂养他呢?先给他弄点热水喝吧,女人说,艰苦年份,大人苦,孩子也跟着遭罪,啥时候天下太平就好了,不用老鼠一样见天躲在洞窟里。男人说,打仗,就是一些人从另一些人手里夺天下,让穷苦人过上好日子呗。又看看女人怀里的孩子,说,他爹娘去给咱打天下去了,咱得好生养着,等到哪天胜利了,那咱也是功臣,你说是不?女人就给了男人一个确定的眼神。女人又说,刚才忘了问了,不知这孩子有没有名字,没有,你就给起个名吧。男孩子名字不用那么好,赖点好养活。男人说,这个孩子是黑夜送给咱的宝贝,咱就叫他黑子吧。然后男人女人就冲着孩子,黑子黑子地叫。孩子听到叫声,就不哭了,很乖的样子。
这个叫做黑子的孩子,就是胜利家的男人——姚胜利的爷爷奶奶,在那个年代,在纷飞的战火里,在那个炮声隆隆的夜里,收养的义子。老两口盼着战争结束,盼着胜利,一直到1949年,战争结束了,终于胜利了,那一年,老两口的唯一的小孙子也出生了,他们给孩子取了个很有纪念意味的名字:姚胜利。而这个时候,黑子也长成一个半大小伙子。黑子跟着养父母一起,学会了所有的农活,所有的家务。但黑子有一个毛病,就是他从来不爱说话。黑子不爱说话,是从一次玩伴间的玩笑开始的。
黑子和同伴们一起去澥河湾的洼地去割猪草。满河湾都是绿油油的“烂脚丫”、“马棱菜”,这些都是猪羊们最爱吃的饲草。孩子们忙碌地低头割草。远处的㳀滩沼泽,水鸟起起落落,煞是好看。一只鹭鸶扑楞着翅膀从眼前飞过,爪子上还抓着条小银鱼。一个孩子说,家里的大白鹅又脏又胖,叫声还难听,白鹭就漂亮多了。另一孩子说,野生的都漂亮。一个孩子就对黑子说,你也是野生的,咋不漂亮呢?黑子楞了片刻,出手就打向那个挑衅的孩子:你才是野生的嘞。两个男孩子互掐在一起,在沼泽里翻滚,打了一身的泥水。挑衅的孩子说,你娘还说你是亲生的嘞,咋没见她大过肚子,一夜就把你生下来了?又不是拉屎,这样的事骗不了大人,你就是个野种……
黑子再也不去还击,任凭对方的巴掌打在脸上,拳头擂在身上,也不哭泣,只是任凭风吹雨打,一直到对方打累了,打够了,远去了,他还是傻傻地站在那儿,像座雕塑。回到家里,黑子还是照样干活,照样吃饭,就是不爱说话了。平时也默默的一个人,不声不响。养父母觉得奇怪,黑子你咋的了?是不是病了?哪儿不舒服你说,咱带你去镇上看老中医宋麻子,他可神了,啥毛病都治得好。
追着屁股问了半天,黑子终于说话了:我是谁?养父母更奇怪了,长到十几岁了,你不知道你是谁?你是咱们的黑子呀!黑子看着父母,摇摇头,我不是,我不是黑子,我是野种。养父母更着急了,黑子,你这是听哪个王八蛋胡说八道乱嚼牙齿骨,走,跟娘一起找他狗日的龟孙子算账去!娘拉着黑子的手,黑子就蹶着屁股往后缩。试了几次,拉不动。黑子说,不用了,我知道我是谁。娘放弃了。说,黑子,你跟娘过来,娘有话给你说。
娘把黑子拉到床沿,让他坐。床头有只樟木箱子,看不清什么油漆的颜色了。记不清哪年贴上的福字,也早退了色,若有若无的红色中透着惨白,像个失血过多的产妇。娘在箱子里捣腾了好一会儿,摸出个棉布包包来,拿到黑子面前:黑子,你是……没等话出口,黑子就接着说,我是,你们家的客人。娘说,咋就是客人了,你是娘的亲人,是娘的亲儿子呀,你的第一口饭,是娘喂的,你拉的第一泡屎,是娘给擦的屁股,是娘教你学说话,是娘教你学走路,长这么大,你没有一天离开过娘,咋就成了客人了呢?娘说着,望着黑子,眼泪哗哗就下来了。黑子伸出手给娘抹眼泪,娘不哭,是黑子不好。黑子从小就记得,每一顿饭,都是黑子吃饱了娘再吃,每一个冬天,爷总是把第一个编好的茅窝子(用苘麻和苇樱等编织的冬天防寒保暖的草鞋)套在黑子的脚上。爷娘对黑子的好,黑子一辈子不会忘掉。可是黑子感到娘爷对黑子太好了。就象招待个客人。黑子说着,自己也流下了眼泪……
从此后,黑子就有了一件无比珍贵的宝贝。爷娘告诉他,那是他的生父母留给他的,他们都是队伍上的人。有一天胜利了,他们会来找他。黑子就盼啊,盼啊,他希望自己快些长大,到那时候,他就能见到生父母,了解他们光辉战斗的历史,听他们讲述英雄的传奇。可是,黑子长大了,生父母没来,革命胜利了,生父母没来,再后来,黑子将要成家了,要做一个女人的男人了,生父母还是没来。这个时候,黑子终于明白,他不属于那些不切实际的幻想,他是属于老姚庄的,他永远都姓姚,随养父的姓。他不会改变了。
黑子要做男人了。一天晚上,吃了晚饭,养父把黑子叫到跟前,儿呀,你也是个二十出头的汉子了,俗话说的,女大当嫁,男大当婚。咱家的情况呢,你也清楚,想娶个大户人家的黄花闺女,咱也娶不起,你看庄西头的寡妇海周娘咋样,虽说是个寡妇,岁数大你个六、七岁,但女人大知道疼男人呀,就是拖着俩儿子是个麻烦,恐怕要拖累你。黑子说,爷,只要人家不嫌弃俺,你说咋着就咋着,俺听你的。没请一桌客,没做一件新衣,鞭炮也没有放一挂,没有任何的仪式,黑子就做了寡妇的男人,从此,寡妇再也不是寡妇。
黑子做了寡妇的男人,白天在寡妇的田里干活,晚上在寡妇的床上睡觉,寡妇的两个儿子,海周,海现,就叫黑子“俺叔”。黑子发现,这俩儿子对自己充满了敌意,他们对黑子满眼的猜忌,怀疑,否定,好象黑子过来不是给他们当爷,而是一个盗贼,要抢走他们的老娘,占据他们的家,要把他们俩当狼崽子赶跑一样。黑子不放在心上。当初养父母养了自己二十年,为啥在生活那样艰苦的时候接下这个负担?还不是做人的良心!我对养父母的爱无以回报,如果说要回报的话,就把养父母给我的那分爱心,转赠给身边能帮助到的人吧。
黑子和海周娘一起,种田,养猪,养羊,苦心经营这个四口小家。不管旱涝,自家的田里总比别人家的田里收得多,穿得比别人家暖,吃得比别人家好。养的那头老母猪,是黑子开的小银行,一年两窝半的小猪崽,每窝都生它十几、二十个,一两个月养下来,就可以到集市上出售。看到自己辛辛苦苦养大的小猪崽,哇哇叫着被农户买走,喂它个一年半载就会长成膘肥体壮的大肥猪,黑子就会打心眼里高兴。羊圈里养着的三、五只羊,田里的活闲下来,黑子就会赶着它们到澥河湾的㳀草滩去放牧。到了秋天,每只羊都膘肥体壮,三五只就变成了七、八只。一年下来,猪羊的收入,就比得过田地两年的收成。攥着满是汗味的辛苦钱,黑子觉得日子有奔头。三五年的积累,黑子在村子中间的那块高地上,给海周和海现每人建了两间草房。那是老姚庄最大的房子,每个房子有两个大窗,让姚庄人好一番羡慕。没多久,家里有闺女养大的,就托媒传话,要把闺女嫁过去。两年功夫,海周和海现都娶了亲,成了家。黑子长长地叹了口气,我这个当后爷的,已经尽力了。
算是上天有眼吧,黑子在连续娶了两房儿媳妇后,他的曾经是寡妇的女人给他生了个儿子,取名海启。这个时候,老姚庄人再也没人喊海周娘是寡妇,她的名字从海周娘,到寡妇,现在又变成了海启娘。这个时候的海启娘才真正的是黑子的老婆。树大了分杈,儿大了分家。黑子把圈里的猪羊分给海周和海现,粮食也按人头分给了他们,将家里所剩不多的油盐钱也都分给了两个成了家的儿子。黑子鼓励他们好好过日子,有困难,有想不开的心里事,尽管来找叔,找娘。
黑子这个时候不再去想自己的生父母,他们来与不来,已经无所谓了。他不再有什么牵挂。但是他却时常牵挂他的养父母。他们年纪大了,行动迟缓,手脚不灵,不管是做田里的活还是家里的事,多不如前。黑子就抽空去帮着干些。果子、糖啥的从来没让老两口缺过。一直到两位老人寿终正寝,黑子披麻戴孝,送他们下地。
黑子忽然觉得,日了过得好快,这才一转眼功夫,海启都已八、九岁,学着当年的自己,开始调皮捣蛋了。等了一个晚上,海启还是没有回来。黑子开始有些担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