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雾弥漫
进入拓家沟,雾气更大了,十米之外就分不清楚人和物。李庆红打开雾灯,降低车速,靠右缓行,逢拐弯就先鸣笛。渭清公路拓家沟路段是著名的事故多发地,山高沟深弯道多,路段内还没有区间限速,悬挂外地牌照的运煤半挂车在拓家沟段速度就高——似乎要把在其他路段限速失去的时间在此处找补回来。这段路,李庆红一直小心翼翼,况且,今天还一直心神不宁,烦躁不安。
李庆红是和妻子郝文文吵架之后开车走的,木镇初级中学今天召开开学准备会议,要求所有教师返校。李庆红在木镇初级中学做临聘教师,带初中语文。
一大早,还没起床呢——一家人昨天下午爬了城南的翠屏山,很是乏累,虽然醒了,却都赖在床上,说话,看手机。李庆红和女儿李书囡聊天,聊幼儿园聊画画聊昨天爬山,李庆红抛砖引玉,主要是李书囡在说,女儿有说有笑叽叽呱呱。这是李庆红的幸福时光——李庆红在木镇教书,一月一放假,一年十二个月大约有十个月都见不到女儿。郝文文在看手机。郝文文在微信里看到了东城小学的分班信息,女儿李书囡分在了十二班,按东城小学内部人士的消息,十二班是三类班。郝文文忽然就不安了,表情晴天转多云,又开始指责李庆红了——近一年来,郝文文经常没完没了的指责李庆红,李庆红甚至怀疑郝文文是更年期了么?李庆红清晰地记得母亲更年期就是如此,经常指责父亲,而且一指责起父亲就没完没了,常常是因为芝麻大的事父亲母亲就吵得不可开交,甚至大打出手,以至于最后有人劝架,问起因何事时,二人竟忘了起因,只记住了彼此说的最有伤害力的三五句话。但是郝文文才三十多岁,应该不到更年期的年龄吧。不过,李庆红已打定了主意,即使郝文文是更年期了,自己也绝不和郝文文吵,更不用说打架了,自己是受过高等教育的人,不能和父母一样。可是郝文文已经叨叨了半天了,郝文文说一开始就应该给上贾斯文两千块钱,不就解决了?还不用欠人情。你就非要说不用不用,是同学哩!这下傻了吧!如今,谁认人哩?都认钱哩!我还不知道你?你就是舍不得钱么,出钱比割肉都疼!你就不想想,娃的前途是多大的事!一类班和三类班得有多大的差异!小鸡下不了大蛋的主!捡芝麻,丢西瓜!真能活活气杀我!
东城小学是岩石城最好的小学,没有之一,每年招生季都人满为患。为了上东城小学,家长们打听关于东城小学的一切事情:那个教师带几年级,那个教师教的好,那个教师老公生病了,那个教师孩子今年要小升初了中考了高考了,那个教师生过二胎了那个教师离婚了或结婚了甚至于那个教师爱吃什么爱喝什么!开学前,这些信息都是即将入学孩子的家长感兴趣的,他们根据这些信息分析教师的稳定性和判断本级那些班级是一类二类班级。那几天,看吧,街头巷尾,茶余饭后,朋友圈,微信群多是讨论东城小学的领导老师和班级!有人神秘莫测,有人信誓旦旦,更多的人焦急不安。夜幕降临,一些可以左右岩石城事务的人家里就一拨一拨地来客,手里提着客人自己舍不得抽的烟和喝的酒,脸上堆满讨好的笑容,点头哈腰,毕恭毕敬。卖名烟名酒的商铺可乐开了花,迎来送往,忙的不可开交。家长之间也互相打探对方孩子的去向,直言相告或吞吞吐吐,表面一团和气内心深处却又彼此不信任。不过,有一点是可以肯定的,据东城小学的内部人士透露,东城小学的班级分四个层次:
一类班:县上领导和本校教师的子女;
二类班:县上干部职工和户籍在学区的子女;
三类班:在学区有房产的其他人员子女;
四类班:在学区居住或打工者的子女。
前两类招满了,就不招后两类了;前三类招满了,就不招第四类了。
班级类型不同,教师配置不同。
郝文文早就定了主意,李书囡争取进一类班,退一步也要保二类班。争一保二。孩子开始正式上学了,残酷的人生竞争即将开始,决不能输在起跑线上。郝文文一直觉得女儿李书囡聪明智慧,异于常人,如果加以良好的教育,将来前途定然是不可限量的。为了女儿李书囡的上学,郝文文经常同李庆红说老辈人都愿砸锅卖铁供上学,咱们更是不能吝惜钱财。郝文文知道李庆红从小穷苦,爱惜钱财,小气,就提前打预防针哩。李庆红当然也希望李书囡上个好学校。因为李书囡的上学,李庆红和郝文文两年前就开始布局了。李书囡户口和李庆红一起,农村户口,为了上东城小学,托人把李书囡上到郝文文户口上——郝文文是第一社区集体户,属东城小学学区。
就因为李书囡的户口问题,李庆红的母亲还和李庆红生了气——她反对把李书囡上在郝文文的户口上。李书囡姓李么,李家人就应该上在李家人户口本上么。这是李庆红母亲口口声声公开反对的理由。
李庆红的母亲还有一条没有说出口的理由,就是她一直担心儿子李庆红的婚姻,自己的儿子自己清楚呢,李庆红就是个不长脑子的傻孩子么!当初,郝文文考正式工作,李庆红母亲就反对哩——自古以来,婚姻就讲究门当户对,就是老百姓,也常说西葫芦要配南瓜哩!如今,结婚都三四年了,小孩都一岁多了,儿媳妇却要考正式工作!好兆头?坏兆头?李庆红母亲的预感不好!自己一辈子经历了多少事,见识了多少人,人是怎么回事,自己心里有些谱谱儿!李庆红没有正式工作,四处漂泊着,如果郝文文考上了,工作就正式了,家庭的稳定性也就破坏了嘛!桌子高板凳低哩,不配套么,明白的事!这谁看不出?可李庆红就是看不出,一根筋地支持。李庆红非要说一家人么,能出去一个出去一个,不要都跌在一个窖子里。这傻子!李庆红母亲急的连连叹气:有些事不能说,能做;有些话能说,别做。树上一群鸟,叽叽喳喳,热闹着哩,你在树下点个炮仗,看看哪一只还顾哪一只哩?自己的儿子怎么还就点不透么!是念书念傻了吧!
可不是!郝文文有了正式工作后,郝文文的父母就开始挑剔李庆红了,先是各种夸耀女儿郝文文的能力出众,意在打压李庆红,后来发展成直接指责李庆红这不对那不对人品有问题了。去年正月初六,郝文文父母来女儿家里过小年,就趁机找事情和李庆红大闹了一场,然后哭闹着说女儿的日子没法过了,李庆红对长辈尚且如此忤逆,女儿郝文文不知平日过着怎样的非人的日子!怕是女儿随时都有生命危险呀。二人生拉硬拽着郝文文去离婚,郝文文舍不得女儿李书囡,要带着,郝文文母亲就骂,草包女子!哪里就不会再生一个了?非要拖个油瓶?------事已至此,李庆红只好求亲朋好友说和。十人五马,马步相连,忙乱了小半个月,最终郝文文表态坚决不离婚,说李庆红是我谈的,我无怨!一场风波才勉强平息了。
这件事,李庆红的母亲当然知道。可是,李庆红的母亲除了焦急和暗叹儿子当初不听话外,方造成如今之局面,亦是无能为力。现如今,李庆红竟然又自作主张把李书囡的户口分了出去。放风筝,手里连个线都没有了!这可不是十足的傻子?啊呀!
李庆红和贾斯文是高中同学。当年,由于城乡差异较大,即使同在县高中上学,城里的学生和农村的学生往来还是很少的。李庆红和贾斯文两人都是农村来的,虽然不是一个镇的,但相似的出身还是让彼此很亲切,经常在一起玩耍。后来,贾斯文嫁了个胖媳妇,据说是县里某人物的二婚千斤,一路就顺风顺水,没几年功夫,便从一个农村小学的体育教师就升到了全县最好的小学——东城小学的副校长。而李庆红屡次招考,面试过不了关,蹉跎过了年龄范围,只能一直四处漂泊,打工为生。生活中,二人并无太多交集。
为了李书囡的上学,李庆红给贾斯文打电话,说拜托关注一下女儿分班,贾斯文说学校有专人管理,他不方便插手。李庆红知道坊间流传说在东城小学选班有两千元的行情,但李庆红觉得同学之间明说这事,有些难为情,不如办好以后再谢。不过,李庆红想如果不提点一下也不行,得让贾斯文看到意思。李庆红笑着说,一切托付老同学了,一定得办成!办成之后请你闹一瓶么!办不成的话,你尿都——李庆红还想说句玩笑话呢,贾斯文就挂了电话。郝文文正坐在旁边看手机,李庆红扔下手机,低头整理了一下裤脚,一边大声告诉郝文文,我同学说他知道了,让咱们别担心了。郝文文笑了,蹬了一下李庆红,说那么大声干嘛!我还不聋!
如今,李庆红开不了口了,任着郝文文抱怨,自己也在心里怨恨自己无能。郝文文嘟嘟囔囔个没停:总是盯着芝麻,看不到西瓜!娃上学,一辈子的事哩!还能计较?小鸡下不了大蛋,能成个屁事!
李庆红自责不已,又不能言语。女儿李书囡在茶几上玩积木——垒一个外国式的城堡,李庆红都不敢看女儿,老觉得自己对不起女儿,害女儿输在了人生起跑线上。不敢看,又想看,李庆红看见女儿聚精会神地垒着积木房屋,无知又无辜——她本来应该有一个很好地开始的!突然就感觉心如刀割,几乎都不能呼吸了。李庆红就快速地收拾东西,临时决定提前动身去木镇。事已至此,无能为力,早走,免得自己更难过。
学校是下午四点开的会。会上安排了次日入校的准备工作和公布了教师的分工。李庆红带初一的一个班,教两个班的语文课和政治课。算下来,一天得上六节课以上。而学校里有编制的教师最多就是两个班的课。这眼见得,临时工么,你得对得起付你的工资!
多带一门课,李庆红还能接受,对于带班,李庆红很抵触。上学期最后一个月,李庆红替一个坐月子的老师带了一个月班,几乎要崩溃掉。木镇此地,地下资源丰富,到处是石油天然气,来钱较容易,民风彪悍,历来就不重视教育,家长送孩子到学校感觉就是送孩子上托儿所。学生不学习,生事打架谈恋爱!家长见不得孩子受气,孩子受点气,家长纠缠老师学校不休!总之,学生和家长一天事儿不断,一件处理不好,有的学生就逃课逃学,有的家长则恶语相向。那一个月,李庆红觉得自己好像就是学生家长雇的仆人了,一天焦头烂额,提心吊胆,日夜不得安心。李庆红放假时请常务副校长陈校长吃了顿饭,饭间委婉请求学校下学期千万不要安排自己当班主任,李庆红说如果学校觉得给他开的工资高了,自己可以接受适当的降薪。
又让带班!
会后,有车的教师都开车回家了,明天早上再来即可。今天大灶不开火,吃饭还得上街去下馆子;宿舍是石窑洞,一个多月的塞门闭窗,一股霉味。开车到县城也就一个小时左右的路程。
李庆红坐在花园的台阶上。李庆红知道带班意味着许多矛盾,你必须面对。作为临聘人员,这个度很难掌控:弱了,班级混乱,不出成绩,给学校没法交代,弄不好砸了自己的饭碗;硬了,激化了矛盾,无论家长纠缠还是学校处理,最终受害的还是自己。临聘人员带班,好比是手握鸡仔挤公交车,轻不得,重不得,前怕狼,后怕虎。
怎么办呢?
这个工作还明显失去不得。如果自己失业了,给家庭创造不了经济收入,如何面对家人?作为家里的男人,挣不得钱,自己的尊严又何在?说破大天去,无论社会上还是家庭中,经济就是男人的底气!李庆红站起走两步,又坐下,坐不了两分钟,又站起徘徊。花园里,两只家鸽子在地上走来走去,不时一脸傲气地抬头看看李庆红,又咕咕咕地聒噪不休,让人心烦,李庆红冲鸽子骂了声“滚蛋”,捡了一个土坷垃扔了过去,鸽子扑棱棱飞了。
校长的黑色帕萨特出了教学楼后的停车场,缓慢而从容地驶了过来——校长也准备回家了。
李庆红咬了咬牙关,搓了搓手掌,跺了一下脚,快速地在脸上堆满笑容,快步迎上去。校长摇下车窗。李庆红斟酌词句委婉地向校长表达了自己的意思,校长笑了笑,摸出一盒中华给红给李庆红散了一根,自己也抽出一根,在手心里杵了几下,点了,深吸了一口。李庆红没有点烟——心思完全不在抽烟上么,把烟在手里捻过来捻过去,眼睛巴巴地望着校长,把烟头儿都给捻破了。
校长的鼻孔缓缓地推出两股烟柱,烟柱上升后搅在了一起,最后散漫地飘出车窗。校长伸出车窗轻轻弹了烟灰,说李老师呀,你的难处我理解,可我也难么,大几百人吃喝拉撒,一步不到位,都是事哩。你的工作量是校委会一再研究定下的,很合理很科学的。你的能力,我了解哩。我也很看重你。前几天,教科局贺副局长介绍一个教师来,我推掉了,我还是更信任你嘞!要不,你再想想,晚上微信告诉我。
李庆红在花园前站了好久。雾气中的水分打湿了他的头发,衣服也潮潮的。
傍晚时分,李庆红决定回家。工作的事,已无商量的空间,还是回家再和女儿团聚一晚吧。船迟又遇打头风!刚出了五马梁隧道口,堵车了,因为大雾弥漫,一辆拉煤的半挂车和一辆小面包肇事了,不严重,但双方车主各执己见,都不让步,只好报警请交通警察来处理。看来,得等一会儿了。李庆红感觉车里憋闷,将车停在一个便利之地,遂下车,缓步爬上路边的土丘。
大雾缓缓贴地流动,如烟如涛,似云似絮,四处蔓延,填平了山川沟壑,笼罩了远近的房屋树木,遮住了天,铺满了地。眼前的一切只显露出一个个灰蒙蒙的轮廓,四近的事物,若隐若现,顷刻万变,产生出神神秘秘的感觉。即使你身在其中,也永远看不清真相。世界似乎没有了尽头,世界又似乎已经到了尽头。李庆红一瞬间产生了很强烈的幻灭感,一时恍如在梦中,自己高踞云端,俯瞰众生如蚁,忙忙碌碌,吵吵闹闹,哭哭笑笑,一切都和自己无关,自己无悲也无喜,心境如止水。天地寂阆,空无一物。忽然附近村庄有公鸡一声长啼,”喔喔喔——”把李庆红路又拽回了现实。回头看自己上山丘的路,近处几步,印记分明。李庆红掏出手机看时间,手机屏保上两岁的李书囡明眸皓齿,天真可爱。一瞬间,李庆红禁不住双泪长流,同时,心头陡生暖流。搽干泪水,回头看堵在路上的一长串各式车辆,防雾灯红晕,宛如漂在水里的河灯。
2020.9.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