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米躺在医院的蓝色床单上,两眼无神的呆望着雪白的天花板,她心里只有一个问题:为什么,连选择的权力都没有,为甚么生下来自己就是一名糖尿病患者,终身依赖胰岛素。从小到大,别的小朋友可以在生日的时候分享各种甜美可爱的蛋糕,可是她不行。妈妈总是说,你不能吃这个,那个你也不能吃,这个可以多吃点,可是,这些都不是小米最爱吃的呀,她多么想像其他小朋友一样,看着心爱的食物,张嘴流着长长哈喇子,然后一口一口把它们吃掉。
可是,她不能。
护士又来测血糖了,她无力的摊开手指,任其挑选其中一根,开始消毒,待干,然后锋利的针头刺破指尖,轻轻用力一挤,便能看见暗红的血滴从她纤细的指端渗出,小小的一片血糖试纸如吸血鬼般,尽情吸食着小米的血液,5、4、3、2、1“滴”,血糖28.6mmol/l,护士面无表情的说出这个数字,对她们来说,这只是一个数字,略带烦闷的数字,这意味着,护士又要多一样工作,眼看就快下班了,谁又愿意因为她耽误和男朋友约会,和家人共进晚餐的美好时光呢?
对医生来说,也不过就是敲一敲键盘,告诉护士,给她打几个单位的胰岛素,然后来到床边,用专业的、不容质疑的口吻开始教育不懂事的小米,小米已经习以为常,因为戴着口罩,她看不见他说话嘴型,只有“嗡嗡嗡”的声音传入她小小的耳朵,但她一个字也没有听进去,只看见他眼角因为说话而不断跳跃的鱼尾纹,竟莫名的有种喜感,她猜想,此刻,他的表情一定是很丰富的,甚至连眼神都有点恨铁不成钢的感觉。
她任由护士掀开她的被子,撩开她的衣角,露出平坦,甚至有点凹陷的小腹,捏起为数不厚的那层脂肪,仿佛被蚊虫叮咬一下,不疼,或者说,这点疼,比起她心里的痛苦,犹如九牛一毛。
十几年来,她每天要扎多少针?而每一针都是锥心的痛,为什么,自己要在同学们异样的眼光下艰难的进食,要不断重复的回答别人好奇的提问,不断揭开自己的伤口,去满足别人的好奇心。
这次住院,是因为她已经连续半个月没打胰岛素,前两天,还和一个刚认识的帅哥去酒吧,喝了很多酒,在她的认知里,只有不断的结交新朋友,才能带给她一种满足的快乐,可以让她暂时忘记自己,还是一个病人。
可是,当她在酒吧晕倒过去的那一刻,她才明白,自己永远无法像普通人一样,拥有最简单的快乐。
她眨了眨眼睛,晶莹的泪珠从她的眼角滑落,顺着苍白的脸颊,缓慢的流经蜿蜒曲折的耳廓,一阵凉意沁入耳心,直达心脏。
她是故意的,她原以为可以这样结束生命的,但是陌生的朋友把她送来了医院,还给她买了些水和零食,然后在面对被逼问为什么不好好照顾自己的女朋友,不知道她不能喝酒之类的指责的时候,费力的跟医生解释说只是刚认识的人,什么都不知道后离开了,但是,这样已经很好了,比起每次住院,从未出现过的离异了的父母,任何人的一点点善意,都足够使她感受到温暖了。
她带着绝望的心情在病床上躺了三天,精神算是恢复了一点点,至少有力气去和医生谈判,她要出院,无比坚定。医生无能为力,毕竟,这世上还有谁能管束自己?她窃喜,这是多少人向往的自由啊!
小小的身躯,竹竿一样细长的双腿,多少人羡慕的身材,背着半鼓的行囊,里面是接下来三个月的“续命”良药。她将要开始下一段远行,去哪呢?去哪都好,陌生的路走起来总是格外的亲切,她仿佛看见,在远方,一群新的朋友,正在向她招手,看着电梯里镜子中的自己,在白净的瓜子脸上,挤出一抹苦涩的微笑,眼神却突然异常坚定且神采奕奕,人生,似乎还是充满很多期待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