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合欢花缓缓随着风飘落。
摄影师这才发现,这种毛茸茸的花竟然如此脆弱。
他叼着一根烟,伴随着便利店的来客音乐走出。
绒状的粉紫残片旋转飞舞着,然后停留在他的脚旁。
他本是习惯性在走出建筑物时抬一抬头,看看天空,顺带舒缓舒缓时常伴随的酸痛,却不慎跟着花儿拉扯自己的颈椎。
他的视线多停留了一会,然后身体继续着自己的第二步本能动作——点烟。但火星的迸发与气流的涌动,让火焰难以成型,他皱着眉,后悔自己没带一个防风型号,而手中拎着的一些杂物,让他没办法抬手阻挡干扰。
不知为何,他比以往更焦躁。对于“仪式感”的过分执着,让他立刻执行转身指令,准备返回店里买一个让他满意的打火机。
但他眼前却晃过一片熟悉的风景。
他意识到现在不是抽烟的时候。
在路边摊的烟火气息中,有一个人正在看着他。
那是一个来自于过去的人,她以33岁的模样站在对面,带来古旧的回忆。
她率先露出笑容,抬手拨开烟雾向摄影师招手。
而台词竟是这样的。
“噫,你什么时候学会抽烟的?”
他脑中的“装备”有些失控,先是急匆匆按下倒带,却又马上快放回当下的原点。而眼前的女子在烧烤摊的烟雾里忽进忽退,却始终真实地站在那里。
他惯有地挂着冷漠的眼睁大了一些,视线暂时离开对方零点八秒,在一秒内的第二十三帧时又盯着她,脸部肌肉微微颤抖,牵动抿得紧紧的嘴角,让他心爱的烟与残花躺在了一起。
当然思绪只在一念,长一些一瞬间,也不过重复了二十次。
他总算找回了年少时的表情,对着来者短暂一笑,答道:
“嗯......年纪大了。”
“嗯,好久不见,鸟。”
“差不多了。”女子将最后一串烤辣椒放在托盘里,然后侧过脸看着摄影师,“你还要点些自己爱吃的吗?”
摄影师摇摇头:“我吃得有些晚。”
“不会是因为你请客,舍不得吧?哈哈。”她咧着嘴,露出雪白的牙齿,然后将托盘递给老板。
摄影师看着这熟悉的神情,耳朵在恍惚中丢到了十几年前。
他感觉眼睛有些酸涩,便半眯着摇了摇头,失焦的视角里,眼前穿着白色衬衫,红格子长裙的女子似乎披上了一件校服外套——过去她总是不好好穿,总是将它披在肩上,两条袖子垂着,随着她的动作或是风摆动。
“老板,两碗冰糖雪梨。”仿佛凉茶店橱窗后的人在对着她拍照一般,披着外套的少女夸张地比着数。
待到她站直身子,眼前的景象却又变到另一个店铺,举起的手拿着一个大到夸张的冰淇淋,递到了呆站着的展信佳面前——那时他还不知道未来是什么模样的,也未成为一双沉默的观察眼——他想起自己曾在母亲面前说过,他想成为一名法官。
但是他没考上。
“吃呀,要化掉了。”少女催促着。
而总是在观察的那双眼中,有一本书在他的世界里迅速翻动着。
“鸟,怎么还是爱发呆。”摄影师眼前突然有一只手在摇摆。
他又晃了晃头,瞳中映上现实中的人儿。
“傻子鸟,”对方虽然皱着眉,但是并没有带着不满的情绪,只是用透亮的眼睛静静看着自己,“付钱啦。”
摄影师立即放下手中的袋子,掏出手机,向前两步去扫摊主的商家码。
滴滴。
两人坐下。
摄影师觉得凳子的高度有些尴尬——弯着身子显佝偻,身子也离桌面有些远;坐直了,恰到好处的身高却又让他愈加不好做一个进食兼对话的姿势。
还好他确实是不饿。
对面的女子回头看了一眼正在忙碌的摊主,然后伸手轻快地捻出几张抽纸,递了一半给摄影师:“喏。”
摄影师伸手接下,然后怔了怔,看着对方仔仔细细地擦着桌面上的油迹,方才恍然大悟地模仿着她。
纸张有些粗糙,且很薄。他才擦了一两下,纸面便深深地染上了颜色。而在这时,摄影师才第一次主动开口。
“李镜星。”
“嗯?”
“出差吗?”
“是的,来这边交流学习——诶,我还说我记得你在这里工作来着,没想到就见面了,我晚上六点多才下火车。”
“确实,很巧。”
“确实。”
李镜星将用过的纸巾平平整整对折了两次,放在一旁,然后轻轻地呼了口气,托着下巴看着摄影师。
摄影师瞟了她一眼,然后从脚旁的购物袋里拿出一瓶可乐递了过去,他刚想说些什么以打破被观察的姿态,摊主却恰到好处地出现,将烤好的一部分食物放在桌上。
黢黑的手臂暂时遮挡住了李镜星的脸,而摄影师看见了摊主手上的透明手套——似乎是刚换的。
阻挡者回头继续去忙,而李镜星仍然托着下巴坐着,那瓶可乐正正地立在她面前桌上,因冷热直面接触,瓶子上零零散散流下水珠。
“还挺......注意食品卫生的?”摄影师突然找到了话题,同时意识到自己之前有一些“失误”的地方,忙将可乐又拿了回来。他拧开瓶盖,伴随着气体溢出的声音,李镜星坏笑起来。
他愣住,但仍是将瓶盖重新拧紧,再次递过去。
“哈哈,不是不是,你忘了我力气还挺大的呀。”李镜星接过瓶子,“不过这个摊主确实讲究,挺好的。”
“呃......”
摄影师发现自己又有些语塞,但李镜星开启了一个新的话题。
“我是想到,你大学好像是学的传媒?”
“是啊。”摄影师应道,但立即想起了一些什么,腾地一声坐直了身子,“等一下?”
“咋啦?”
“你大学好像是学医的?”
“对呀——哎?”
李镜星拿着一串牛肉正想张嘴,应了一声才发现两人似乎想到一起去了。
“不会是你吧?”他们异口同声地问对方。
李镜星抬起一边眉毛,嘴角却止不住笑意。
“你就是媒体老师?”
“你就是医学模范?”
李镜星啊呜咬了一口牛肉,咀嚼着,与摄影师一同进入沉默和沉思。
摄影师又拿了一瓶可乐,拧开,然后咕咕灌了两口,在他放下手中瓶的时候,兜里的手机震动起来。
他拿出看,是组长的信息。
“信佳:突然很忙,都忘记把采访资料给你了。”
刚看完,组长便嗡嗡嗡嗡地传来一大堆文件,而最后一个文件,以采访对象命名着。
他抬头,正要对李镜星说什么,手机再次轻轻震动——还是组长。
“然后,常花昨天支原体感染,住院了——就交给你了。”
“呃。”不知为何,二氧化碳此时才从他的胃里升起,他借着声带的颤抖,投出一个复杂的音调。而李镜星正将空荡荡的竹签插在一旁的垃圾桶里。
摄影师更进一步,将屏幕转向对方。
李镜星看了一眼便笑了出来:“哈哈,真有意思。”
文件名:李镜星.docx。
此后两人并未有太多实质性的对话,而摄影师渐渐地适应了来自十余年前记忆的重击。
他们漫无目的地聊着各自毕业后至此的琐碎烦恼,摄影师始终保持着尴尬的坐姿,而李镜星一边吃着,一边笑着。
他们似乎知道还有“明天”,因此也默契地认为着:很多事情会在今夜的辗转中被提炼为另一份采访稿——他们都在为此争取时间。
就像摄影师突然意识到眼前的李镜星脸上已渐渐失去胶原蛋白的踪影,瘦削和皱纹已不可思议地开始占据她从一至终的轻快。
而在李镜星拿起盘中最后一串烤辣椒时,摄影师隐约明白了什么。
“那么,在你们的工作里,这也是意外的‘提前采访’啦?”她将大大的灯笼辣椒放到嘴边,只将那双透彻的眼向着“观察者”。
摄影师这时已经记得如何展开笑容,他点点头,抛出一个反问句:“不过这还不够‘提前’,对吧?”
李镜星睁大着眼睛,咬了一口辣椒,露出一个带着辣椒粉、孜然以及香油的微笑。
“那么,干杯——哦,干瓶,明天见啦。”
在扫清食物之后,李镜星没有立刻去擦嘴角的调味料,她拿起那瓶已经开过却始终还没喝上第一口的可乐,拧开,然后举到桌子的几何中心上方,微微扬了扬瓶子,像是想和故人拼酒。
摄影师学着她,别扭地飒爽着。周遭喧嚣甚上,他却听得清拧开瓶盖的两个塑料瓶中,正在沙沙作响的动静。
“嗯,随意就好。”
两人碰了一下,各喝了一口。
借着可乐的冲劲,李镜星抽出一张纸,总算擦去了嘴边的油渍。
出租车带着整条路的细絮紫红扬长而去,摄影师拎着减少了600ML容积的购物袋站了一会,然后从口袋里摸出一根烟,点燃。
他长长地吐出一串雾气,然后少有地喃喃道。
“总算可以抽一根了。”
他慢慢踱步回到家里,将买来的东西随意放在沙发上,转身进入卧室。
躺在床上,摄影师开始翻看组长发来的文件,里面有李镜星的一些基本资料,交流工作的背景说明,以及组长列出的一些拍摄导向建议。
他的指头翻动得极快——但看到李镜星的履历时,速度慢了下来。
精神内科主治医生。
临床科学士学位,精神卫生学硕士,神经生物学博士在读,专攻领域为NSSI-SSD交叉研究。
李镜星的履历已然超过了大部分的同龄人,摄影师自然地认为包括他自己。
而关于她后来的发展方向——摄影师隐约感觉到了一些端倪。但当他看到表格中李镜星严肃的照片时,却忍不住止住探究,笑了两声。
笑罢,他起身,随手抄起一旁飘窗上放着的睡衣,摇摆着向浴室走去。
他低头看了一眼自己的影子,不由自主地回忆起一段对话。
那是在初秋的某个下午,两人站在教室的窗边,正看见一只鸟在教学楼的连廊处徘徊着——它浑身漆黑,只有嘴是黄色的。
鸟儿向前跳动一步,便停下四处张望,尾羽上下摆动,然后像肯定了什么一般点一下头。
“哎,你看有一只乌鸦在这里。”李镜星指着它轻声说道,而展信佳先看了一眼她摇摆的袖,才去确认鸟的行踪。
“这个不是乌鸦,是乌鸫。你看它嘴的颜色,”展信佳轻声纠正,然后提醒道,“别让它盯上了,但凡你有些大动作,就会被记住。”
“记住会怎么样呢?”
“嗯......可能会在你头上拉屎。”
“噫。”
李镜星皱了皱眉,然后像是被抽去了过度帧似的,突然脸朝着展信佳。展信佳本仍看着乌鸫,这时被她突击般的注视吓了一跳。
他看见白皙面庞上微微的毛细血管,本能地向后退了一些。
“鸟。”
“什么?”
“它走路的样子,一步一点头,好像你啊。”
李镜星的嘴角拉出一个弧。
“以后,我就叫你‘鸟’好啦,嘻嘻。”
这时,窗外突然响起一声炸雷,随即是余韵带来的震颤感。
摄影师吃了一惊,从回忆里抽身而出,然后看着窗外。
风渐渐地大了起来,将小区里的棕榈树叶吹得哗哗作响。
他不由得担忧起明天的天气。
但他们在第二天再次见面时,头顶的阳光丝毫没有动摇过。
摄影师走进市医学院学术报告厅大门,迎面就是立在环形楼梯口的X展架。
他动用背部肌肉,把滑落的设备挂带往上提了提,然后看着海报上穿着白大褂加浅蓝色条纹衬衫,盘起长发的李镜星——她双手环抱着,样子看上去十分庄重。
不知为何,自昨天起,他看见严肃模样的李镜星,就会忍不住想笑。
“苦痛坐标的真实形状——李镜星博士。”
他用气声念了一遍标题,然后轻轻地点了点头,转身走上楼梯。
他用暗劲推开大门,正看见冷色灯光下的李镜星。
松开手,门缓缓合上。他迈着缓慢的步伐,向正在最后一排进行拍摄工作的官媒同行走去,而视线始终投射在李镜星身上。
“结合这张前额叶皮层的切面图,以及之前的实物观测,我们可以知道,部分患者的一些痛苦记忆会不受控地闪回,严重情况下可能存在记忆覆盖......”
伴随着李镜星清亮且自信的声音,他停在了同行的旁边,同行看了他一眼,扬眉点头作回应,然后换了个叉腰的姿势站着。
“老展,帮我看一会机器,我憋急了。”同行又望了一眼正在小心放置设备包的摄影师,如此说道——也不等他做回应,对方便转身向着后门蹑手蹑脚跑去。
摄影师叹了口气,只好来到摄影机前,沉默地瞅着辅助屏。
他突然发现,对方连白平衡都没有调好,又叹了口气,但他并没有去调整参数,只是透过他人的设备,看着仍在讲着课的李镜星。
有些暖色过度的视角里,李镜星微微侧过身子,按了按手中的翻页笔。
“但是我们如何去纠正这些记忆呢?或者说,我们应该去纠正这样的记忆吗?”
“如果这些错误的记忆覆盖是他者的心理保护机制,那么从社会伦理层面来看,或许——”
李镜星突然拉长了声调,摄影师发现她突然向着屏幕投来眼光。
他不知为何觉得,她所说的这些话,似乎不光是为了讲解自己的研究结论。
“或许,我们不应该以纯科学和理性的眼光去看待,不该强行纠正一些错误的坐标,去揭开他们内心的伤疤——医学研究和治疗手段固然重要,但最重要的是......”
摄影师突然捏紧了拳头,直到指节劈啪作响才松开。
而李镜星又看了一眼镜头,一词一顿。
“陪伴,理解,共鸣。”
摄影师狭长的眼尾都被拉开一些距离。
“那么,以上,谢谢。”
台上的李镜星走出讲台,站到了正中央,对着投影屏上切出的遗体捐赠者名单深深鞠了一躬,然后转身向全场点头致意。
全场掌声响起,摄影师却没有跟风。
他的眼前突然闪现出一些零碎的画面。
母亲骑着自行车,搭着年幼的他来到一家打印店。
老式电脑屏幕上,是很长的一段文字。
——他识字似乎很早,在4岁时,母亲便意外发现他自己坐在小床上大声念着童话书里的段落。
当母亲惊喜地拉着他到父亲面前时,父亲正坐在客厅的沙发上看着录像带,桌前的烟灰缸像是剑冢,插满了直立的烟头。
不知为何,本是幸福的分享,却在瞬间变为矛盾的爆发。
而幼小的观察眼中,愤怒的男子突然一脚向他踢来。
颠倒的视线中,脚的主人将嘴中崭新的烟头丢在地上,将地毯烧出一个洞。
他被一股极大的力量揪住衣领,身体腾空,然后像飞一般摔在了沙发上。
识字的他身上没有多少疼痛的残留,他只是静静地看着打印店的员工依照母亲的意见,修改着这份名为“协议书”的文档。
随着光标的移动,他看见父亲的名字出现在被告的后面。
打印机嗡嗡地响着,将诉求化作文件,一张一张地吐出。
母亲快步上前,将它们理好,自己用装订机在左上角打下一个扣。然后温柔地看着他,轻轻地摸了摸他的头。
他不知为何,心中突然腾起一股喜悦,而童言无忌。
在自行车的后座上,他大声地宣告道:
“太好啦,爸爸是被告了。”
母亲没有回头,自行车继续前行,在飘满梧桐树叶的街道上轻微摇摆,他见母亲没有反应,沉默着抱住了她的后背,脸在黄花裙子上摩挲。
他所想象中柔软且温暖的后背上,脊梁硌到了圆实的面庞。
当他的意识将回放频道推到后方时,李镜星已经去了后台,主持人正在原本她所站着的位置,客套地说着什么——他已没有精神去听这些。
“啊,回来了,正好结束了是吧?”
官媒同行此时正好返回,他漫不经心地走过来,然后拍了拍摄影师的肩膀:“多谢,你还要做‘专采’吧?”
“嗯,”摄影师后退一步,将机器的掌控权还给他,转身去拿自己的装备,他一边做着动作,一边淡淡地说道,“6500K有些过头了,下次记得看一下,带个板也好。”
“啊?”同行有些惊讶,忙凑过去打开色温指示器,然后回头看他,“哎呀,刚刚搞外景,忘了,忘了。”
摄影师看着他慌乱的样子,没有继续说话,就在此时,他的手机震动起来。
他掏出手机,是李镜星的信息。
“等会,我应付一下就来~”
她似乎觉得气氛不够,又补上了一只白色小狗摊手的表情。
他的头随着波浪线也上下动了动,然后回复了一个字:
“好。”
心情似乎平复了一些。
他忽地又回放起昨天李镜星搭车离开前的场景。
李镜星在前走着,拿着可乐瓶的手极为舒缓,随着手腕的摆动,可乐瓶一前一后地荡着秋千。
她走了两步,突然停下,回头看摄影师。
“笑死,想起一个事情。”
“嗯?”
“我都还没加你微信呢,哈,白认识这么多年。”
“这不是才见面嘛。”
“那现在加,也不迟!”
说完她从包里掏出手机,指头飞快地解开密码,然后将二维码调出给摄影师。
摄影师扫开,却发现是个收款码。
他疑惑地抬头看她,她也疑惑地看向屏幕,然后爆发出清亮的笑声。
“哈哈哈......我不是故意的......”
摄影师耸耸肩膀,在不断前行的时间线最前端,终于也露出一个笑容。
户外,阳光明媚,似乎真看不到昨夜那般狂风暴雷的一丝痕迹。
摄影师松了口气,再次站在学术报告厅大楼大门前。
他左手抓着脚架包的挂袋,右肩挎着摄像机,右手则轻松地揣在深色上衣口袋里。
身旁是不断走过的青春气息,他们像雨后的泉流,清澈透亮地流淌在校园里。有一名女孩看见了他披挂着的装备,好奇地瞪大着眼,在经过摄影师时微微凑上去打量,但又在同伴的嬉笑中羞赧地小跑走开。
因为是医学院的缘故,大多学生穿着和李镜星相似的白大褂,但规格似乎有些微妙的区别——他听说别人说过,但是没听太懂。
李镜星大概已经“应付”完了大部分人,在室内等待到扫地阿姨将拖把立在他脚边时,她发来信息:“差不多了x999!你先到大门口晒晒太阳,五分钟内我不出现,我就学比格犬叫给你听。”
他哭笑不得,回复道:“别故意迟到。”
不到两秒,李镜星发来一个翻白眼的表情。
而如今不到五分钟,她从环形楼梯上缓缓走了下来。
她放下了盘着的头发,站在自己的海报前停下,眼中明明看着他,但就是不再往前迈步。
摄影师想在自己头上挂一个红色的问号,但是他没有提前向隔壁大型活动部申报,只好作罢。
他看见李镜星左右看了看,然后隐秘地做了一组动作——她佯装严肃,悄悄地比了比海报上的自己,快速地模仿着“李镜星”做了一个双手环抱的动作,又很快放下双手。
摄影师歪着头,对她回了一个“无法理解”的表情,但嘴角禁不住在脸颊上挤出一个酒窝。这时,李镜星才终于向他走了过来。
她一手指着摄影师,一边用恰到好处的音量提了一个问题。
“哇,你站在这里摆什么酷,你工作起来是这个样子的嘛?”
摄影师叹了口气,将插在口袋里的手拿了出来,然后也向她走去。
但将要接近时,她却突然退了一步,摆了摆手:“讲课前我有做现场解剖,收拾得不是很得体,你别碰我哦。”
“啊?”摄影师一愣,但马上露出无奈的笑容,“谁想碰你啊!”
但李镜星立马又跳转到另一个话题,开头有些局促不安:“哎呀,不好,忘记关了。”
“什么?”
李镜星似乎有些小挫败,将手机拿给他看,屏幕上是一个计时器,停止于五分零七秒。
他终于适应了好久不见的节奏,节俭的笑容中掺入一丝嘲讽:“你看,我就知道你想学狗叫。”
“哎呀,哎呀,秒数没压住。”李镜星将手机放进口袋,然后摊开双手,“真没办法。”
“......这里人多,要不我们换个地方?”摄影师随便挑了一个方向指了指。
“嗯.......考虑到你采访的素材量,要不你开机先拍点......那个啥术语来着,鸟?”李镜星提问。
“跟镜。”摄影师无缝回答,将脚架斜挂在背上,再取出“1046”,“那你在前面走,我拍一些你伟岸的背景,Doctor Li桑。”
“什么口音?”李镜星眯着眼看他,然后理了理自己的刘海,“那我准备好了,随意发挥吧,‘鸟酱’。”
“是是,‘高塔追光’记录团队为您竭诚服务。”摄影师面无表情地说着,“你带路——开机。”
李镜星点了点头,短暂地看了一眼摄像机后进入状态的展信佳,然后微笑着转身,向着医学院长长的林荫树道走去。
她插着口袋,走入一段又一段散碎的光,步伐优雅而缓慢。摄影师配合着动幅,却不经意看见在阳光下她长发上若隐若现的栗色。
他倒吸一口气,保持着手的稳定,耳边却回荡起少女的声音。
“哦?是吗,我都没发现呀。”依旧披着校服的李镜星用手指捻了捻自己的一束头发,侧着眼睛努力打量着。
“你没染发?”
“没有啊,这个应该是天生的......嘿。”她像是发现了天机一般,对着展信佳得意地抬了抬下巴,然后身侧向右歪,以单右脚为支点,圆规似的转了个一百八十度,再像体操运动员一样展开双手落定,“那恭喜你,发现了我的隐世血脉,有赏。”
“......”
“走,吃冰淇淋去。”
披着校服的背影故作姿态,慢悠悠地向前走。
穿着白大褂的李镜星却在镜头中停下,摄影师咬了咬牙,不断观察着她的动线——是遇见了认识她的学生,男生带着崇拜与内敛,拿出一本书递给李镜星。
他快且稳地跟上,记录下书页的模样。
《病理之中,情感之外》——李镜星。
封面是一片广阔的水彩星空。
李镜星翻到扉页,接过男生的钢笔,潇洒地签上了自己的名字。
在轻快的最后一横扫出笔锋后,镜头抬起,正好与男生的视线撞了个满怀。
“啊,在拍摄。”男生拿回书和笔,有些慌张。
李镜星笑笑:“别慌,镜头不会咬人。”
“哦,哦,谢谢李老师,打扰了。”男生夸张地鞠了一躬,逃到了景别之外。
李镜星短暂地目送了一会,然后继续向前走。摄影师借此来到李镜星的侧面,补了一些角度。
随着气流,李镜星右颊的发丝被带开一些,露出了她的太阳穴——在接近头皮的地方,有一道浅浅的伤疤。
他皱了皱眉,然后移到了李镜星的正前方。
大约四五秒后,他中止了拍摄:“差不多了。”
李镜星点点头,然后评价道:“很专业,像个麻雀一样前窜后跳的。”
“啧。”摄影师撇嘴,然后正经地说道,“可以正式开始采访了。”
“那行,前面不远处有个池塘,风景不错,适合学狗叫。”
“我真的会拍下来。”
“哈哈。”
“汪,汪,嗷嗷嗷......”
站在空荡的池塘边亭子里,李镜星扶着护栏,对着水面大声叫着。
她的脸上带着幼稚的笑容,甚至还想多叫两句。
但她干咳了几声,用白色的衣袖掩住自己的嘴。
“嗨,太久没这样了,嗓子有点吃不消。”她转身,借势一屁股坐了下来,然后老成地给自己下了个定论,“老咯。”
摄影师递来一瓶水。
“’太久没这样’,你真有这个爱好?”他思索了一会,才忍不住揶揄道。
“你猜?”李镜星拧开水瓶,将瓶盖放在手心伸过去,“你看,我一拧就开。”
摄影师耸肩:“是是,饮水机的桶你都能扛着上四楼。”
“嘿嘿——你怎么没拍啊?”李镜星转而看向他的设备包。
“是啊,怎么回事呢。”摄影师抓了抓后脑的头发,伸展了一下身体,“不过,你还是这么活泼——从小就是。”
“是吗?”李镜星盯着他的眼睛,摄影师这次没有回避,也看着她。
“那你说得对,嘻嘻。”
她笑着,然后转头看向远方的柳,喝了一口水,轻声补充了一句:“不嘻嘻。”
“那,继续?”摄影师说着,将脚架包拿起,拉开拉链。
他瞥见了那一道光中的短暂灰暗,那或许只会在编辑线上通过轻微的帧数调整才可窥见。
在拿出三脚架之前,摄影师用力地以指甲刺了刺掌心。
他明白,李镜星与他相似的地方。
那是高中某次的倾盆大雨。
忘记带伞的展信佳和室友冒雨跑着,连鞋帮都喷涌出水花。
而李镜星站在教室前走廊上,抬头看着天,若有所思。
她伸手穿过湿润与干燥的边界,接了一把雨水。
发丝滴淌着水的展信佳短暂地停步,但很快意识到自己不该发现她站在这里,也不应该被李镜星发现自己停留过。
余光里,李镜星正饶有兴趣地看着他忙碌搭设机器,食指在发尾上打着圈,将一小束栗色缠在纤细之上。
架好机器,他拿出收音话筒,轻轻地放在李镜星的身旁。
“嗓子哑啦?”摄影师抬眉,然后学李镜星之前那般摊开双手,“看吧,叫你不要大喊大叫。”
见摄影师这么说,李镜星笑着放下缠头发的手,感慨道:“不,只是突然在想,有的事情真的很奇妙。”
“怎么说?”摄影师将水准仔细调平,他没有抬头,问道。
“嗯......各方各面?”李镜星抿着嘴唇,含糊地回答。
“挺抽象——以前我们大学也有心理学院,我一直觉得他们很神秘,”摄影师没有看见她的表情,仍然忙碌着手中的动作,“总有些同学,神神叨叨,想要,嗯......想要用眼睛去解构一切。”
“哦?”李镜星提高音调,她身体前倾,指着自己好奇着睁大眼,“那......我呢?”
“你啊。”摄影师从辅助屏里看着她,然后将自动模式关闭,直接手操着各项参数。
“你还是你——试试话筒,不用拿起来。”
李镜星摇了摇头,噘着嘴看了一眼身旁方形的话筒,开始试音。
“你好,我是李镜星,喂喂......”
“声音小点,声波炸了。”
“喂喂喂。”李镜星降了一个音阶。
而摄影师仍旧仔细地看着音波的潮汐。
“嗯,正好,”摄影师点头,手指在开机键上轻轻摩挲,“那么,要开始第一个问题了。”
李镜星将散落的发丝理到耳后,稍稍以左面侧着向着镜头,然后抬头,挺直腰背。
她将一些过去放在了视线的死角之中。
摄影师若有所思,手指停了一会,按下。
“能简单介绍一下你所主攻的NSSI-SSD方向吗?”
“就是非自杀性自伤行为和应激相关障碍,之所以我会对这两种状态进行交叉地带的研究,是因为其中存在根本通性。”
李镜星看着镜头,轻轻抚摸着自己的右手背,思索一会后继续答道:“经研究可知,有些人在经历了一些心理创伤后,会通过各种不同的‘自伤’、‘疼痛’来缓解痛苦,但因为非主动性反刍不断提取相关记忆,从而陷入恶性循环之中。”
“但根据我自身的进一步观测,单纯通过药物等医学手段阻断他们的意向性,可能会让他们彻底丧失感知世界的本能——举个例子,幼年时期如遭遇到一些家庭暴力,在成长后可能演变为自责、自卑,会将自己受到的伤害暗示为‘自己的过错’,变得恨或是直接伤害自己,从而在记忆里......不断流浪。”
听到这些,摄影师的眼睛变得锐利又混沌。
经历了课堂里的“意外旁听”,伴随记忆的不断叨扰,他意识到这次的拍摄任务对他来说,可能是前所未有的困难。
“看呀,看呀,‘劳改犯’的儿子!”
他似乎变为了二十多年前矮小的自己,一群发育过早的孩子仗着身高优势,将他围在角落。
他们嬉笑着,指着他的鼻尖。
那指头和它的主人逆着强光,像是将随手捉来的飞虫按入了浅浅的水中。
他的喉头发紧,手不自主地像溺水般抓住转台握柄,用力地捏紧。
耳朵已听不清了,李镜星的呼唤仿佛隔着一面毛玻璃,连同她担忧的神情一同向着深邃的海沟落下。
他的眼前闪过昏黄灯光下被摔碎的合影,照片上的脸被烟头一个接一个地烧出窟窿。
他看着母亲蹲在他的眼前,终于忍不住哭泣,一切孤单变为他们身后面包车里的三个包裹。
房子拆了,家没了。
他随着母亲在故乡流浪,居无定所。
他常常抬头看天空,但狭窄的巷子里,天空总是被凌乱的电线切割为好几块。
从此以后,他习惯于自己是“错误的所在”,他感觉不到善意,只有无边无际的对于他的嘲笑。
最后,他不得已背起行囊,赶往远处的学校——飞鸟向着远方而去,却没能在后来的春天回到学说中所提及的栖息地。它继续向着更远的地方飞行,避开母鸟的絮叨,避开熟悉的街道,独自一人,落在无人问津的枝桠上。
他用力地咬着自己的嘴唇,身体像是被火点燃一般。
眼前的李镜星静静地看着他,而辅助屏上的时间一点点流逝。
他想起高一报名的那一天,李镜星坐在教室靠门的第一排,也是这么安静地看着他,两人对视,李镜星突然对他绽放出一个友好的笑容。
而李镜星如今正在他的眼前。
“鸟?”她继续轻声唤他,然后急切地想要站起来,“要暂停吗?”
但是他咬着牙,抬起手,示意不用,喉结在阳光中轻微滚动:“镜头还拍着呢......”
李镜星的手悬在半空,又放下。她收回已经微微前倾的身体,白大褂发出轻微的摩擦声。
“真的吗?”模糊的视线里,李镜星的声音好像要哭了一样。
他用力地闭了闭眼,强行让视线对齐。
他眼前依次闪过暴雨,灰色的云——随即天又放晴,阳光将云层撕开一个裂口。
不知为何她也咬着嘴唇,原本粉色的唇被门牙咬得有些发白。
但对视不到一秒,她便坚定地继续挺直腰板。
“我知道了,继续吧......鸟。”
摄影师看见她悄悄将右手收进了袖子里,只伸出一根食指反复地挠着衣袖上的缝线。
他看见了,却不动声色。
“小意思。”
摄影师总算在风暴中找到自己的所在,他擦了擦眼角,根据采访预设提出了下一个问题。
“那么......李博士,你的学术理论始终强调‘陪伴、理解、共鸣’比‘纠正记忆’更重要,这种论点是否在否认单纯医疗的可行性?”
李镜星透亮的眼绕过冰冷的机器,短暂地看了他一眼,像在确认什么一般用力点了点头。
“也并非全然如此,但是我认为,单纯纠正记忆只会让他们失去原本依赖的寄托,无法真正让他们明白,世间仍有温暖,自己并无过错,就像......”
李镜星抬头看天,继续说道:“就像阳光如今仍笼罩在你我身上,伤痛可能伴随一生,但人会不断经历新的事物,遇见很多不可预计的未来,人与人之间的链接,会让他们拥有更多的回忆,而这些回忆,才是让他们渐渐走出来,真正拥抱幸福的可能性。”
说完这些,李镜星的身体放松下来,她将右手搭在护栏上,一缕发丝在阳光中滑落。
“幸福......”摄影师喃喃着,他发现,关于往后的对话,他应该丢掉文档的牵引。
有的问题,不需要引导。
有的问题,他想要亲口确认。
“那么,李镜星......博士,你所追寻的这些,对于你自己而言是幸福的吗?”
李镜星一愣。
根据采访习惯,作为被采访对象,提前看稿是很正常的。
因此她一愣。
但是随即,她露出了释然的表情。
她开心地闭着眼,迎着阳光微笑着。
“我当然......很幸福。因为我曾经有一个朋友......他总是像鸟一样,警觉,小心,任何事物的靠近,都会令他不安,会让他试图展翅飞走。”
摄影师眼前的李镜星,突然在他眼前再次披上了校服,她摇摆的马尾,出现在散碎的记忆里,展现在年少时代关于光的每一个角落。
她总是笑着,闹着,带着向来沉默的他出现在各种地方。
在他习惯性地躲避一切的时候,在他情绪失控独自一人躲在校园的犄角旮旯时,她总是能够找到他,她用清亮的声音叫唤着他的外号,然后蹦跳着落定在他的面前。
有时候他觉得,她也像是一只鸟,但她抢先一步,唤他为“鸟”。
摄影师的嘴角一时上翘,一时又因咬紧牙关而下垂。
李镜星并没有变,他这么告诉自己。
“那.......是个什么样的朋友呢?”他感觉声带有些黏糊,问道。
李镜星侧着头听完,然后拿起水瓶举到依旧白皙的脸旁,在轻微摇晃中揉碎倒影。
“他吗?他的眼睛......很好看,只是,这种好看,却不是让人心安的感觉——那种像是深井一般的色调,若不深究,或许会误以为是一种独特的魅力,但那双眼睛,不应出现在他如此年轻的轨迹上。”
“我试着去了解,去接触,感受到一些不知所以然的思绪,它掺入我的......岁月里,让我了解,为何会有这么一双眼睛。”
李镜星放下水瓶,看着镜头,手指打着轻慢的节拍。
“在踏入这个领域之前......我也不明白这些理论,只是下意识地告诉我,他需要陪伴——哪怕他仍是无法开口,但有一个锚点存在,总是能够继续走下去的。而在之后,我走了很长的路,懂得了病理上的解释,却发现,或许他们与我们并没有什么区别,只是用了伤害和封闭自己的方式,去确认自己的所在。”
她为自己轻轻击了一下掌:“因此,我才会走到这里,我希望用我微薄的一点力量,去帮助更多的人。”
辅助屏上的红色REC字样闪烁着,摄影师跟着频率眨了眨眼睛。
话到如此,采访算是告一段落了。
他隔着摄像机以及0.7米的距离,对李镜星轻声说道:“谢谢你。”
话一出口,眼泪唐突地顺着脸颊,拉成一条线落下。
他慌忙按下停止键,急匆匆仰起头,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那你,一直......过得好不好呢?”这句话本应在前一夜就该说出口,但似乎这时候说出来,也不晚。
李镜星呼出一口气,带着悠久的意味:“真的,很好。”
她咬了一下嘴唇,然后别过脸,又一次看着远处的柳。
那道疤痕,再一次随着鬓发的飘荡,短暂地掠过摄影师的视线。
他想追问,但又止住了,因为他知道那天在走廊上,李镜星为何会站在那里。
晚春的风带着一丝渐热的气息,将一切吹得窸窣作响。
十余年前的那场雨后,他终于明白,她为何是“李镜星”。
在早一些的某节课时,窗外突然出现一对成年男女的身影。
他们站在外面向里张望着,展信佳扭头与他们的视线交错,却隐隐感觉到寻找之外的一丝异常。
他们虽然站在一起,却有着莫名的隔阂感——展信佳感觉这气息有些熟悉。
而不远处的李镜星也正好看向窗外,先是一怔,然后短暂地露出了惊恐与不安。
此后的课程里,他心不在焉,因为他看见了李镜星少有地心不在焉。
下课后,李镜星匆匆跑向他们,三人排成一列来到班主任的办公室,将队伍扩充为四个人,仍是一列地下了楼,出现操场的僻静角落处。
此时上课铃响,展信佳带着好奇坐下,又上了一节心不在焉的课。
他眯着眼看窗外,模糊的四个人里,有两个人突然暴跳如雷,一个人双手背在身后低着头,而余下一人在安抚着现场。
他在往后同学们的叽叽喳喳里,似乎了解到,他们的父母闹感情问题,却跑来学校要李镜星和班主任“给个说法”。
简直荒唐至极。
而那天上午,李镜星没有回教室。
直到大雨之后,展信佳换了一身衣服,回到教室,才看见李镜星坐在座位上低头听着歌。
他走到她的桌前,低头看着她。
李镜星抬头,什么也没说,然后取下一个耳机,用力地按在他的掌心。
“听听?”
那是一首伴随着激昂萨克斯的外文歌曲,带着烟嗓的女人深情地咏唱着。
旋律隐约带着感伤和沧桑,他觉得很好听,也明白旋律中所蕴含的激烈与压抑,但是当时的他并听不懂内容。
在很多年后,展信佳偶然再次听到这首歌,才知道这首歌叫《The real folk blues》。
“一只眼望向明日,一只眼凝视昨日。”
“究竟要活到何时,才能被治愈呢?”
而那时,李镜星闭着眼,睫毛微微颤动着。
歌罢,她拍了拍展信佳的衣袖,然后飞快地站了起来。
她将校服披在肩上,然后撩了撩头发,展信佳看见她右侧太阳穴上,有一道鲜红的伤疤。
伤口隐约可见血迹,血小板和纤维蛋白渐渐在伤口上凝为黑色的硬质物。
但她却笑着,展开尼龙布质的羽翼,前倾着身体问展信佳:“嘴馋了!我们去吃冰糖雪梨吗?”
仿佛刚刚的沉默并不存在。
她不由展信佳反对,便拽着他的衣摆向着教室外快步走去。
不少人看着他们,欲盖弥彰地偷偷议论着。
他很不喜欢被人注视的感觉,仿佛他自小就适合做一台摄像机。而痛苦为他带来的天分,使他拥有了观测这个世界的机会。在十几年后,他才渐渐明白,他确实离不开这些“痛苦”,这些使他活着,使他得以生存,像是相互缠绕的螺旋,牢不可分。
而李镜星在年少时候,便比她多懂一些——他又突然醒觉了一件事情——那便是李镜星的善意。
在如此之长的跨度之中,有一颗星在轨道上绕了一个极大的弧,最终再次出现在他的面前,此后也会一直在夜空里,持续地闪烁着。
他爱抬头看天,却始终不知道,星体之间真的存在着若有若无的引力。
李镜星仍是坚定着,小心翼翼地拉着他的衣摆一直前行着。
痛苦依旧存在,但是痛苦不是也带来了这些吗?
“李镜星......镜子,我懂了。”
“与痛苦共存,并不代表着我应该只与痛苦待在一起。”
时间似乎有了实体,他站在记忆与现实的边界上,看着一切流动着。
他们走过操场,经过那里时,展信佳回头看了一眼某个角落。
暴雨将一切花瓣击碎,乒乓球桌旁一片狼藉。
李镜星依旧前进着,他们一起走出校门,顺着坡道一路向下。
旁边老旧的房屋布满了爬山虎,在繁密的叶丛之下,凉茶店的老板正在将乌黑的液体倒入瓶里。
头顶的吊扇吱呀呀地转动着。
凉茶店的二人桌上,他看着李镜星开心地用铁勺挖着梨子的样子,心中不知为何涌上一股情绪。
“......李镜星。”
“李镜星。”
“李镜星?”
“诶?”展信佳唤了三次,李镜星才叼着勺子抬眼看他。
“我......”
“你......”
“那个......”
他讷讷半晌,说不出个所以然。
但李镜星明白他想说什么。
“我知道,知道的。”
李镜星叼着的勺上下摆动着,她将碗稍微向前推了一些,然后一本正经地坐直了身子。
不太长久却令展信佳煎熬的沉默之后,李镜星将双手撑在木制的长椅上,身子左右微微摇摆。
她的眼依旧清澈,透亮。
然后她郑重地发表了自己的意见,认认真真,语速比以往要慢一些。
她的嘴里仍叼着勺子,声音虽然含糊,却又一如既往地明亮。
“但是,我不知道该如何回答你。”
“但是,我想告诉你的是,等我们真正长大了,或许才能明白感情是什么。”
“现在的话呢,我还想明白更多,想要学到更多。”
“鸟啊,鸟啊。”李镜星呢喃着,依旧轻轻摇摆着。
在某一次向右时,一颗眼泪不经意间顺着眼角掉了下去。
真的只有一颗眼泪。
她的身体又摆到左侧,略带粉色的笑靥化作一片洒满阳光的汪洋。
“我真的不知道该如何回答你,但是,我知道,知道的。”
风依旧作响,李镜星放下勺子,然后端起碗,轻轻地呷了一口冰凉、甜蜜的糖水。
他在交叉的界限上也选择了向左,回到了安静的池塘边。
李镜星将瓶中最后一点水喝尽,然后鼓着腮旋上了盖子。
展信佳也将镜头盖旋上,正要将机器取下来。
“鸟,”李镜星叫他,然后冷不丁提起一个人来。
“小语......席语后来怎么样了?
那是一个内容残缺而遗憾,用左撇子画画的影子。
她在他说出“十年之后若是孑然一身,我们便在一起”后,于第十二年寄来了一封只有三行“展信佳”的信。
他不懂何为孑然一身,便率性地做出了毫无意义的约定。
而他也迟疑着没有回应对方,直到从他人耳中听得,席语嫁到了更远的地方。
他突然意识到,他人的好感和善意取决于对方如何看待自己,而关心未必一定就是喜欢与爱。
他并没有真正地,轰轰烈烈地谈过恋爱,大概因为他始终没有明白界限的概念。
所以从读书乃至工作,他始终是孤身一人。
所以他一时不知该如何回答这个问题。
他深深地喘了口气,终于压抑不住。
“我可以抽根烟吗?”
“没事,想抽就抽吧。”
他离开李镜星一些距离,然后麻利地点着了火。
李镜星抬头看着靠着长廊柱子的展信佳,突然感慨:“虽然你好像已经抽了很久的烟了,但是我老觉得你抽烟的样子,嗯......”
她拉长语音,脑袋似乎被声音带着,向一侧持续地歪着,最后连身子都歪到一边。
“怎么呢?”烟雾熏到了自己眼睛,展信佳皱了皱眉。
“就感觉你的姿势很别扭,不像是会抽烟的人,硬要说的话,”李镜星唰地一声坐直身子,然后打了个响指,“感觉像是你在偷家长的烟抽一样。”
“呃,可能是先入为主?”
“大概?不过那么多年,会变的。”
李镜星说着,突然发现脚旁有一颗碎石子,她随性地一脚踢去,石子飞入池塘,敲出一个波纹。
她看着涟漪一圈圈散开,最终归入平静后,才又笑着看向展信佳。
“要是有机会的话,还是试着戒烟看看吧?你说起话来,烟嗓跟七十岁的老头子一样,噫。”
她做作地颤抖两下,然后拉了拉身上穿着的白大褂,补充道:“我向来都希望每一个人都能遵医嘱的,哈哈。”
展信佳吐了个烟圈,应道:“嗯,会考虑的。”
他将烟叼在嘴里,然后伸了个懒腰。
“那么,采访结束了,我谨代表团队感谢‘镜子’老师。”
“‘镜子’?”李镜星抿着嘴笑,然后故作惊讶站了起来,“什么时候取的外号?”
展信佳舒展地将一只手插在口袋,嘴角微微上扬。
“十六年前就取好了。”
“哦?”
“在你给我取外号那天,我就很想回敬你,但是......”
展信佳的眉头少有地舒展开,他用鞋底熄灭了烟,确认火星彻底消失后,将烟头用一张纸巾包好,暂时揣在口袋里。
手上的汗与一小团烟灰黏在一起,最后风干为一个印记,他低头用指甲刮去,然后抬起头告诉她原因。
“我一直没有机会叫出来。”
他们沉默且默契地对视着,然后同时点了点头。
展信佳转身去整理设备,不一会便收拾完毕,站了起来。
他正要转头对李镜星说一些什么,却发现李镜星近在咫尺。
她张开双手,抱住了他的胳膊。
展信佳感觉自己要抓不住手中物,手指暗暗用力。
他的脸正向着太阳,光线令他不由得眯着眼。
“设备,设备...”
他无所适从地念念有词。
李镜星在此时轻声说道:“不要嫌弃,我之前上完解剖课还没收拾好。”
“那......那都是过了一大阵子的事了。”
“呼呼。”李镜星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然后,她退了一步,仔仔细细地看着展信佳,微笑以0.6倍速在她的脸上绽放。
她找回了平时的模样后,见对方僵直身体紧紧抓着设备包的样子,嘻嘻哈哈指着摄影师大笑:“你紧张什么?”
摄影师无言,似乎又一次进入了记忆的回放之中。
“好啦,没事,没事。”李镜星拍了拍他的肩膀,然后说出了告别前的结语。
“你不必明白拥抱的含义,拥抱是属于人类的一种幸福与熟稔——我们都很普通,所以我们也拥有这种资格,明白吗,鸟?”
“你一定要明白,也一定要记得,你已经很棒了。”
“早点寻找到你的幸福吧,至少你不会总是独自一人烦恼了。”
摄影师看着她,没有回答,本想点头,但仍是呆立原地。
“那么......”李镜星转身,将双手背在身后,发丝在晚春的风里飘舞,而白色衣摆在阳光下扫出一道光。
“拜拜啦。”
晚上,展信佳拎着一袋水果,去看望住院的常花。
在展信佳走进病房时,她戴着一个粉色的口罩,正端着平板电脑看视频。
见他来了,她手指向上一划,然后切入了另一个软件。
展信佳将水果放在病床旁的柜子上,然后在另一张空病床上坐下。只见常花哒哒哒地快速敲着屏幕,以极快的速度打出了一大串字。
他似乎明白,常花是想通过其他方式与他对话。
她审视了一遍,然后伸出食指,按下了发送键。
平板电脑开始说话了。
是语音软件。
常花似乎还精选了语音包的声线,这配音竟意外地与她的声音有些像——只是不如她本人说话那么感情充沛。
所以她努力地抬着眉毛看他,补充着声画对位。
“惨啦,嗓子倒了,我估计这周都不太能说话了,还好你没被传染,不过,快戴口罩。”
“......哦。”展信佳口袋里果然有一个口罩,他快速地将它罩在了脸上。
两人大眼瞪小眼,然后常花低头打字。
“还顺利吗?”
“顺利。”
“看出来了。”
“嗯。”
沉默了一会,常花又快速地“哒哒哒”起来,但这次她没有立刻发送——她歪着头看展信佳,又挠了挠自己的鬓发。
正当他疑惑的计量要到头时,电子音响了起来。
“你早就认识她了吧?”
“啊?”展信佳一愣,站了起来。
他觉得常花像是刚到病房似的,有一种被导演在幕后拎着的感觉。
“文档啊,来自同一个地方,毕业时间也差不多。”
展信佳看着口罩上的杏眼,她虽然眼神疲倦,但露出了应有的狡黠。
“学姐......”他嘟囔着,然后果断祝福道,“早日康复。”
不知为何,他的称呼也回到了过去。
星空凌于地平线,展信佳仓促地向窗外看去,一群夜鸦嘶哑地叫着,转眼之间飞掠过病房的窗户,不知去了哪里。
——《鸟与星空,其尾》
我把自己拆解成星空
映在你的窗纱之上
照亮你余生的每次迷航
无法成为你窗边的月光
就让自己碎成星芒
当你在人间迷惘
所有星辰都将告知你去往何方
去寻找吧 黑色的飞鸟呵
怀抱破碎的坐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