羔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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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春的河岸,嫩草暗生,枯木逢新,一丝丝黄绿零星点缀着淤泥河回旋的清波。河岸上碧绿无垠的麦田,默默无声地细滋慢长。不知何时,一座坟头突兀地摆在那里,坟头泥土是新翻的。新泥沁着春的冷露,一层又一层地堆叠着——坟就是这样来坟。

远处隐没在雾霭中的村落宛若浮动的水墨画,朦胧中带着些神秘,一声绵长的羊叫从远处飘来。

我知道那只羊,那只徐二爷的羊,那只熬过了生死难关,那只仅存的羊。它是幸运,也是不幸的。

三间破旧的瓦屋孤零零地在村子的角落矗立着,好像怎么修补都无济于事,就那么直愣愣横插路边,隔着好远才有几户人家。不过村子里的房屋多是二层的洋楼小墅,布局也很严谨,只有这三间瓦房略显局促、孤独。这时候,一两声咩咩的叫声给它增添了不少生气。这三间瓦屋中最大的一间是羊舍,而两间小的是放杂物和生活起居的地方。徐二爷每次进屋都要弯下腰,不过现在好像不太需要,去年老伴去世,他的腰脊被彻底压弯。

经历越多,阅历越丰富,就会发现现实生活中雪中送炭的不多,雪上加霜的的确不少,好在徐二爷还能扛得住这些霜雪。每天凌晨五点左右,都会有嗡嗡的声音在空气中游荡。一辆缺了左面反光镜的枣红色电瓶车,驾着晓雾,去往附近的集市。这是徐二爷雷打不动的习惯—上街吃饭。有时是新鲜可口的小笼包子,也会是酥脆的油条,或者是香味诱人的酱饼,配上一碗的鸡蛋汤,鸡蛋汤里再滴上两三滴香油,再好不过。饭足之余,在集市闲逛一会,慢慢悠悠地往家里走。今天好像有些例外,那个固定的时间点没有传来固定的嗡嗡声,都日上三竿了,他家房门还是紧闭的,只剩下铁门上一对惹满深红色铁锈的门环遥遥相望。虽然隔着很近,但只是遥遥相望,就像他和那个许久没见过面,也没通过电话,一直在外打工的儿子。

晌午都快要到了,徐二爷的门还是毫无动静。门是毫无动静,屋子里面动静却不小。羊群的嘶叫声从无到有,越来越大,又渐渐变小。安静了一会,突然传出“咚、咚、咚”猛烈撞击门墙的声音和比以前更大的嘶叫声。其实徐二爷的那些个牌友的人早就感觉奇怪了,这人这个点都还没来进场入座,可也都没当回事。牌友这里多的是,一会儿就能凑齐。还是一个邻村的人去找徐二爷办事情,怎么敲门都敲不开。他们俩本来说好了九点去他家见个面,商量商量去给别人搭把手做大锅饭的事情,快到晌午了,徐二爷还没个人影。事情比较急,他就跑过来找二爷,不想吃了个闭门羹,怎么敲都敲不应,这情况不对劲。他赶紧去找老徐,徐二爷的胞兄弟。老徐没当回事,因为二弟耳朵有点背,可能是没听见,就跟着他一起去喊。喊了好几声还是没人应,老徐有些发蒙,也有点慌了,今天怎么没声了?

老徐好像意识到了什么,开始拼命扯着门环,疯狂撞击着铁门,铁门依旧纹丝不动,倒是把羊群的嘶叫都掩住了、镇没了。没过多久,老徐和邻村的那个人都佝偻着腰,大口大口喘息。老徐左手扶着膝盖,努力强直身体,右手向上,扒拉着门环,一丝力气都使不出。不过方才的动静够大了,整个村子都听得到。老徐现在头晕目眩,手还扶着门,腿跟栓了铅块一样,抬都抬不动。不过,他还是抿着老嘴,眼巴巴地抬头看着乡里人翻进二弟的家里……

徐二爷被送往医院的时候,儿子还在外地奔波忙碌。徐二爷躺在急救室时,自家的羊儿已经在悠闲惬意吃着隔壁邻居割的嫩草。这时候的老徐慌慌张张跟往医院,不停拨打着儿子的电话,是儿子联系认识的医生,侄子还没有音讯。联系到侄子的时候,他还没有收摊,只能匆匆忙忙赶回来,没办法这种事情不能不回来。徐二爷在ICU里安静躺着,老徐在外面团团乱转。相反侄子小跃还是比较平静的,安慰老徐道:“没事的,大爷!我爸会好的,您不要太着急,火大伤身。”

老徐还是如坐针毡,躺在里面的是他的亲兄弟,至今生死未卜。他没办法不团团转。

天要下雨,娘要嫁人。有些事情,有些希望总会在关键时刻背道而驰,拦不住,也拦不了。时间如流水,不舍昼夜,徐二爷不到一个星期就回来了,是救护车带回来的,带着一个氧气罐回来的。回家的徐二爷虽然气息奄奄,但神志比较清醒,眼睛直勾勾看着救护车离开。本来沉寂的小村瞬间热闹起来,人群鱼贯似的涌进徐二爷,不,应该说是小跃家的门。原来徐二爷已经被下了病危通知书,这个小县城已经是治不好了,说是风险太大了,就算侥幸治好,有可能会半瘫痪。看到救护车,村子里的人大概都清楚情况了。村子里有很多人上了救护车就再也没有下来过,而从救护车上下来的估计就再也没出过家门,再一次出门也是坐车,不过坐的是是灵车。

小要的家门口人挨人,都是来看二爷的。几个牌友凑的最近,在不住的哀叹徐二爷没有办法和他们打牌,等好了他们一起再搓几把。徐二爷因为摔倒,稍微有点中风,脑中还有较大的血块,连带着也呼吸不顺畅,只是闭着眼睛,胸膛不住的起伏,像是在养神。女儿小梅看爸爸暂时情况比较稳定,悄悄地挤出门,想给爸爸收拾收拾那几间房子。她每次来都回去收拾一下,妈妈走了之后那三间小屋就没有人收拾。周围人生嘈杂,有几个人注意到她,也只是点头示意,都在往她哥哥那里围。村里人都在关切询问徐二爷的具体情况,都在哀叹怎么突然就跌倒了,病情还这么严重。有人说自己有认识治疗中风和脑淤血的好医生,等会把号码抄给小跃。还有在给小跃打气的,说谁谁谁也是这个病,过了几个月神奇般的就好了……

天刚刚入秋,露水比较重。小梅走在清冷的路上,村子里一片死寂,只有不远处能听到几声狗吠,远处庄稼地一片黑洞洞的。河水是清冷的,月光泻在水波上,摇摇荡荡,不知不觉就到了瓦房边。她轻轻推开锈迹斑斑的铁门,只是屋子里一片死寂。屋子太暗了,她只能扶着桌子,摸索着系着电灯开关的线。灯开了,不过是还是昏暗的,老旧的白炽灯就是这个样子,不过也够她清楚看到屋子里的情况。转进二爷的卧室,眼泪再也忍不住了地从小梅的眼里窜出来,她张着嘴,怎么都喊不出声音,两只手无助地扒拉着门框,跌坐在那凝固的黑紫色的血迹里。跌落在地上的手机能让她知道爸爸当时是想打电话叫别人帮忙的,只是没有机会。

想想出事的前一天,徐二爷还在她家里吃饭。一盆猪血子,两碗大米饭,三大碗凉茶,还让他意犹未尽。她叮嘱着二爷戒烟、忌酒、少吃一些荤腥的东西,想吃了就来这,没钱了也要说。她也清楚,马上那个鲜活的面孔会变得冰冷,发白,只是不知道是今天还是明天。

老话说每一次流星地划落,就是生命的坠陨,就是生离死别,今夜的月是格外的明,就不知道会不会有流星划过。

小梅蹲坐在大路旁,想着妈妈,上次妈妈好像也是这样走了,不过上次的手术是在比较大的城市,比小县城要大一些。她记得当时妈妈还在医院门口笑,说给自己拍一个小视频,当做纪念。可出院的时候妈妈也是浑身插着管子,也是带着氧气罐回来。那个小视频就成为了妈妈留给她的唯一纪念。很多时候,我们的不经意地一瞥,短暂的一次回眸可能就是人生的最后告别。不得不说,徐二娘的确刻薄、自私、见不得别人好,但当她噙着泪水,带着留恋看着一个个熟悉的人,无助的眼神里有的是对于生命无尽的渴望。可死神并没有放过她也真的没想到同样的事情会发生在徐二爷身上。

听说转院的当天,小跃给家里的大哥小徐,就是他的堂哥打了无数遍电话,要求他赶快回来,他自己一个人拿不定主意。其实兄弟两人联系不多,平常见面更是少之又少,只是这次的事情太大,小跃一个人不敢拿主意。小徐听说了二爷在医院生死不知,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请了一个星期的假,赶紧往医院赶。小徐可能是徐二爷最能够倚仗的人吧!

一个星期很快,小徐就要赶回去上班。回去的时候拉住徐二爷的手不肯放,心里不是滋味。快要上车的时候,拍拍小跃,示意他来到医院僻静的地方说:“尽量给二叔治,钱不够了跟我说一声,我来给你想办法。”

小跃看了看堂哥,沉默片刻说道:“没事,我自己可以,钱不够我再跟你说,路上注意安全,我先回去了。”说完小跃就匆忙离开。

小徐屁股还没有坐热,小要就要他回来,说是医生下达了病危通知,这地方治不了的,要把徐二爷拉回家。小徐其实想让二爷转院的,但小跃一直坚持认为“转院风险太大,二爷还不一定能熬到那个时候。没办法,只能回家去。”

一个月将近半个月没工作,全勤没了,绩效奖金也泡汤了。其实这些都没什么,主要徐二爷快要没得治了。想想很多年前,二爷背着他串遍村子里的每一个角落,也曾跑了几十里的路,就为了给他送河里逮到的一尾小鲤鱼。他眼眶有些湿润,可能现在是该回家了的时候了。

徐二爷真的回家了,没办法躺着,只能斜坐着,被几个子侄轮番伺候着,他们衣不解带。家里一片死寂,等着灯油耗尽的那一刻。屋漏偏逢连夜雨,让人没想到的是小梅的儿子,徐二爷的外孙意外得了疝气,哭闹不止,需要马上送医院,二爷家仅剩的小羊拉肚子,也需要去看医生。临去医院的时候,小要还特地交代大哥要把外甥送到县里的医院,镇上的医院不行。他自己要把小羊带去治病,毕竟是一条幼小的生命,不能由它自生自灭。说着就牵着小羊往外走,媳妇已经把电动三轮车牵出门口,车是徐二爷刚买的,还没骑过几回,跟新的一样。

一天就这样过去了,徐二爷是眼看着只有出气没有进气,但二爷外孙疝气倒是好了不少,小羊也比昨天看上去好得多。这不,小孩和小羊都在很悠闲。一个悠闲地嚼着青草,一个悠闲着地看着爸爸洗菜摘菜。这几天天气都不错,秋高气爽,连太阳毫不吝啬地倾洒自己的光辉,送来暖意。小徐趁着天气好,带着爸妈去二弟家,家里现在有人照看着,晚上就能回来。

二弟是公办教师,每天都是学校家里来回跑。这个家当然不是农村老家,而是城里的家,所以没有多少时间常回家看看。二老也不会打电话要他回来,只是不停地念叨着怎么还没回来,还没回来。这次就连二叔这么大的事情,都是匆匆看了几眼,匆匆赶回学校,没办法,学生还在等着他上课。这场久违的小家宴拖了整整三年才摆成。说好一个不少,到底还是少了几个人。小徐一家就他一个在,两个孩子在外地工作,回不来。自从徐二爷发生这样的事情,他们电话就没断过。还好,父母都在,根就在。“幸好家里的饭桌还是小了点,要是人都来齐了,估计小孩要下桌席!”徐大爷道。这是手机嘟嘟嘟地响起,是小徐家的两个孩子打视频电话来的。摄像头里云雾缭绕的,都是菜飘起的蒸汽。菜太多了,肥美的鲫鱼、澄黄的闸蟹,酱焖的猪蹄……孩子打电话来小徐只是答应了几句,他不知道要说什么,把电话让给了徐大爷。徐大爷笑呵呵地盯着小辈们,脸上都好似出现的高原红,饱经沧桑的双眼却看不出喜乐。

叮铃铃,一阵急促的电话铃声响起,他们一个激灵。夹菜的筷子还停在半空,说出的话还没来得及打个弯,大家就一齐盯着小徐的手机,似乎都在等待着。

该来的总是要来的,小徐赶紧从椅子上爬起来,让二弟赶紧收拾收拾徐大爷的东西,他去开车。车子轰隆隆地喘着粗气,飞速行驶在车水马龙的市区。车窗外依旧是一派繁华,车里却格外的安静,徐大爷沧桑的脸庞显在车窗上,疲倦的眼睛安静地注视着前方,村北的老桥似乎隐约出现在自己的眼前,就像小时候一样。外面的是漆黑的夜,漆黑的松柏啃食着整个世界,只有车头车尾的灯光还在费力地抗争着,车尾的红灯鲜红显眼,车头的灯白炽明亮,都只能带来短暂的光,然后身后就是无边的黑暗。徐大爷好像是度过了漫长的季节,从儿时到老年,从黑夜到白天。车子也从漆黑的街道转入熟悉的岔路口,家到了。小徐扶着徐大爷走下车,脚刚迈进大门,门里就传来了小梅歇斯底里的哭声:“再也没有爸爸了……”

屋子里没有想象中的乱作一团,小跃媳妇在安慰小梅,劝慰小梅后面还有很多事情要做,要给爷穿上送老衣,让他走的体面一些。小梅的由哭泣到啜泣,只是低头不说话,摸着爸爸渐渐冰凉的手,不肯撒手。小时候自己最喜欢的就是这双大手拉着自己去小店,去走亲戚,也是这双大手让自己第一次骑上打马。父母一辈子当牛做马,现在缘分尽了,这一辈子就到这里了,自己已经变成个无父无母的人了。想到这里,小梅的泪水禁不住留下。小跃也在哭,声音不大,但也能让人听到心酸,众人也在劝着:“家里需要主事的人,后面事情不少,别太伤心,尽力就好。”小徐没有在屋子里呆太久,在屋子里也是发呆,现在出去找村子里主事的老人,商量下面要做的事情。外面的风不大,格外的刺骨,不知哪来的风沙迷住里眼,但他只能不停的往前走。而徐大爷坐在灵床边,无悲无喜,把纸钱丢在盆中,当黄色的草纸遇火,迅速从草黄变做赤红,由赤红变成黑灰,慢慢堆叠,一层层,一落落。

第二天,村子里各家的劳力也都马不停蹄往老家赶,小徐的儿女也不例外。小徐的儿女是下午三点左右到市里的高铁站。高铁站离老家还有一百多公里的路程。小徐开着弟弟的车去接他们,两点多就到了。等人的时间是最难以消磨的,小徐坐在车里,斜躺着,半眯着眼,这两天像做梦一样。自己那么亲近的人,转眼就失去了生命,有预兆也没用,自己仍然无能为力。等了一会,他调整好座椅,摸出口袋里的手机,抬眼瞅瞅还是没有动静。这个高铁怎么这么慢呢,自己嘟嘟囔囔地把手机放在副驾驶上。刚收回手,一个急促地电话铃声响起了。

他赶紧抓起手机,滑动手机屏幕,手机里面传来女儿的声音“我们到了,就在高铁站的门口,你直接到门口就可以了。”他回了一声好就立马松下手刹,驱车向门口赶去。他不停向前探头,离老远就看到儿子和女儿。儿子和女儿站在一起也在焦急张望着。人太多了,一眼望不到边,人挨人,人挤人,他不停按着喇叭,好一会他们才注意到。

“你怎么这么晚才到。”“早知道我们自己打车回去了。”前一句是女儿说的,后一句是儿子说的。“这个时间点人虽然不算太多,但还是有点堵的,所以慢了一些。打车?打什么车?要一百多块钱呢”他解释道。“二爷爷都安置好了?”儿子手指摸索着车窗问。“嗯,基本上都安排好了,后天就开门了。”小徐盯着前面,不敢看两个孩子。“早就跟你说了,不要这么早回来,兴许你晚回来几天二爷爷还真有可能转到大一点的医院,还能有好转的余地。”

“撑不了几天的,医院都下病危通知书了,你小叔叔当时就给我打电话,我能不回来?”小徐耐心解释。

“我知道你们都是怕,怕花钱找麻烦,怕转去大医院治成偏瘫。现在倒是不怕了,连一口活头气都没有了。不愿意给老人治病,怎么还需要这么多理由?”小徐默默听着,没有说话,默默开车,车子里顿时一片静寂,只有发动机的低声嘶吼。

小徐知道自己回来意味着二叔的生命走到了尽头,可小要隔三岔五打电话叫他回来。再者说二叔自从婶子去世之后,最指望的就是他,连手机里唯二的电话号码都有他一个,其中一个是小梅的。不回来又怎么办呢?在医院耗着?当时已经建议小要给二叔转院,毕竟县城里的医疗条件还是不行的。县里的医生查了这么久病因,一会是胃出血,一会又是脑供血不足,自己都没搞明白,下了结论说如果治疗的话,偏瘫的概率极大。就这样耽误了将近一个星期,这下估计是真治不好了。

小徐沉默了好久,还是说了“这话在我面前说说就可以了,回去可不能乱说。”

儿子轻蔑一笑:“怎么?做了这种事情还不能让人说了?你和他都是杀人凶手,他是主犯,你是从犯。”

“回去真的想去看看那个大孝子怎么逢场作戏。”儿子哼了一声。小徐努努嘴,还是没有说什么。

“算了,没什么说的,爷爷现在怎么样了?”儿子接着问。

“你爷爷整天闷在家里,要不就去你二爷爷的棺头一呆一上午,也不太说话。”小徐无奈摇了摇头。“我们这次回来给爷爷带了一身秋衣秋裤,天气冷了,老人一定要注意保暖,多穿点。”女儿拿出刚买的秋衣秋裤,放在身边,准备一下车就拿过去。

车子缓缓驶进村庄,村头的桥还是风尘仆仆的。路面湿漉漉的,刚下过雨。一阵秋风吹过,飕飕凉意涌上心头。他们刚下车,赶紧缩紧身上的衣服,快步走向灵堂。刚巧小要就在门口收拾杂物。看到侄子侄女回来,上前责怪怎么穿这么少,说要去拿件衣服给他们披着。推脱了一阵,终于来到了二爷爷的棺前。二爷爷的照片孤零零地摆放在棺材上,殷红的棺罩笼着冰冷的棺椁,二爷爷安静地躺在里面,永远安静地躺在里面。棺头大大的“奠”字刺伤了姐弟俩的眼睛,刺痛着他们的柔软。扑通一声,姐弟俩直挺挺地跪在那里,紧咬着牙,眼里噙满了泪水,慢慢地视线逐渐模糊。

姐弟俩很小的时候家里少吃少穿,一年也吃不了几次肉。但每次村中有红白喜事,他们都可以吃美餐一顿,有时是一大块香喷喷的熟牛肉,有时是一整只肥美的卤鸡,这样的油水足够他们解馋了。只是后来他们渐渐大了,不会再眼巴巴地等在后厨那里,但二爷爷能在吵闹的喇叭桌周围找到他们,看着他们扭扭捏捏地吃完东西,肚子鼓鼓的。等他们吃完,二爷爷照常拿起准备好的蜜桃罐头塞进他们的兜里,有时兜子太小,就直接让他们揣在怀里,看着他们腆着肚子回家。直到现在,他们都认为还是小时候的蜜桃甜,小时候的牛肉香。现在那个时常站在灯光下,能遮住大片灯光的人已经毫无声息,而他们连最后一面都没有见到,现在只能任由视线模糊。

逝者已矣,留下的只有遗憾,遗憾那一次通话没有好好地告别,那一次分别没有好好地回头再看一眼。我们也不能预料那可能就是最后一次,能做的就是珍惜现在,珍惜还在的人。

姐弟俩在灵棚待了一会,就去爷爷那里了。二爷爷的离去,最伤心的是爷爷。他比二爷爷大了整整九岁,可以说二爷爷是他一手拉扯大,他们的父亲是远近闻名的赌鬼、酒鬼、嫖鬼,属于一人吃饱全家不饿的那种,可想而知当时弟兄俩相依为命的艰难。从兄弟咿呀学语到逐渐成人,成家立业,虽然其间偶有摩擦,但那种血脉相连的情感是割舍不断的。姐弟俩听说爷爷这几天在家里一待就是一整天,有时会站在门前的那棵大梧桐树下,向村头望去,然后默默回屋里继续坐着。爷爷就在靠门的地方坐着,他们拿着早就给爷爷买的保暖内衣过去。爷爷屋子里光线很暗,细麻柳编的篮子、枣木做的板凳随意摆放,不注意走进来可能会磕碰到了。爷爷在暗影里佝偻的身影很是落寞,让他们揪心。

破旧的红砖瓦墙静静地立在岁月里,瓦楞被雨水洗得发白,瓦尖处水隐隐而出,老旧乌黑的由榫卯连接的棒梁上吊着一个孤零零的燕窝,大概是年前的燕子留下的,估计明年还会回来的吧!爷孙几个聊着聊着,不知不觉请灵的喇叭声音从屋外响起,家里的男丁都要去地里请灵。小徐是紧跟在小跃后面,随后是他的几个兄弟,几个人后面还跟着一大家族的小辈们,都要去地里。

前几天的雨下得刚刚好,真的刚刚好,一抬脚就会粘上很多泥,一路走一路带着,不一会就会脚就会被粘的走不动路。小跃小心翼翼地贴着草皮,这样泥会少一点,但有时候草里也会积很多水,身上不一会就粘上黄褐色的泥土。大家都跟着他的脚印走前走,一个个抬起脚,却都不知道要放在哪里,尽管小要在前面开路。最后只能踮起脚,轻轻地试探性地放下脚尖,生怕泥点越滚越多。可越是这样泥滚的就越多,不一会各自的鞋子上、裤子上都布满斑点,甚至有的人肩头都有些许泥点。

小跃越走越快,泥点反倒都甩到其他地方了。很快就到了母亲的坟墓旁,很快大部队就都跟上来了。这是一座新坟,却有很多细密的杂草,杂草已经和麦子混在一起,都是幽幽的深色。两个抬着小型祭桌的同族表兄弟把祭桌撂在地上,接着赶紧掏出玉溪烟,塞进嘴里,凑向近旁的人,努努嘴,蹭个火。“滋吧”一声,两颊迅速出现两个窝窝,手颤颤地夹着烟滤嘴,只见烟圈顺着鼻孔慢慢升起,几个不会抽烟的小伙子被戗个正着。烟圈还没有散尽,很多人就催着赶紧离开,谁叫这鬼天气又冷又湿,还这么多的薄泥。但该有的仪式还是要有的,需要请灵,孝子贤孙要在坟头都转上一圈,诚挚地磕三个头,磕头的时候要趴在那里停一段时间。这是老规矩,不能破。

小跃从祭桌上抽出枕头,铺在坟头,塞满稻草的枕头没有压倒几颗麦子,轻得像棉花似的,只是当他跪下去的时候麦子被压弯了腰,折断了腰。请灵完毕,他站在坟头稍微干一点的地方,不停的掸着裤子上已经凝固的泥块。像这种快干的泥浆稍微用手搓搓,一会儿就能搓掉,不过会留下白色的斑点。很快仪式就到了尾声,请灵的队伍又像一条长龙一样走进村庄。被压弯的麦子会慢慢长起来,估计那时候坟头会更大,更荒凉。

以前这块地是没有坟的,慢慢地就有了。第一个坟是小跃妈妈的,第二个是小跃的爸爸,也就是小徐的亲二叔。第一座坟的主人走的很仓促,也是在医院住了一个月左右,不过后来手术后出现问题,医院下了病危通知书后就拉回家中,这是没办法的事情。据说这个老太太去世的时候很痛苦,很留恋,很不舍,眼睛一直满是不甘,目光从儿子到孙子,再从孙子到儿子,女儿早就已经泣不成声。

请灵之后,大家迅速进入自己的角色当中,做菜的厨子忙乱地准备酒席,洗碗的半劳力飞速清洗要明天要用的菜盘,挑水的劳力也在卖力地挑水,水桶都在上面打漂了还没有停。都在忙碌,好像忘记了悲伤,又好像没有悲伤。只有门口的小羊羔在那歇斯底里,他掉进泥淖里,不久又挣扎着站起来。黑夜很快降临,黎明慢慢到来,又是新的一天。

丧事开门的这一天,下着小雨,不过雨有越来越大的趋势。早上第二排席结到了九点多才结束,有娘家人已经在路边等着了。大概十点半,娘家人基本上都到齐了,就开始迎娘家人。四个劳力抬着祭桌走在中间,前面是徐二爷的孙子,扛着杨柳枝,大概八九岁。年龄太小,所以徐大爷的孙子跟在他的后面,可以帮衬一下,这个小孩有点不太老实,待不住。刚迎接第一波亲戚,路边就挤满了乡里乡亲。这应该是村子里最招人的事情,每次都会挤满人,这次比以往要多得多,大概都想看看这个“孝”是怎么绵延下来的。第一个迎接的人是小梅,她这几天一直在哥哥家,昨天还在商量转祭的钱。转祭是调转祭桌的过程,不过要放钱之后祭桌才会调转,昨天哥哥说让她放一万,好看一点。小梅满目悲凄,泪水盈满眼眶,雪白的孝服从头到脚把她遮盖,脚下的白鞋早已沾满黄泥,手半抬着想去抑住不断溢出的眼泪,眼泪怎么可能止得住呢?祭桌到了,小梅的啜泣声更紧了,吭地一声,跪在桌前,趴在泥水里,缓缓支起身子,恭恭敬敬地磕三个响头,最后一个停了好久,然后跟着几个嫂子、侄女的后面迎接后面的娘家人。村子里的一些人没有人听到撕心裂肺的哭声,有些就开始调小梅的不是,他们不知道最深的悲伤,大多都是欲哭无泪,是无声的。相反倒是有个亲戚哭的是撕心裂肺,拍坐在垫子上不起来,几个大劳力都没有拽起来,好不容易拽起来了,她又倒下了,来来回回好几次,或许这是他们最愿意看到的。

迎娘家人迎到将近十二点半,后面就草草了事,因为下午还有重要的事情,要去火葬场,要移棺守灵。

村子里有个习俗,就是女人们不能去火葬场,阴气太重。小梅一直追着灵车,一直追像疯了一样了,连滚带爬,不断嘶叫着,她很清楚,等他们回来的时候爸爸就是一捧灰了。他们这对来得不早也不晚,夹在中间。小跃上次来过了,对这个流程比较熟悉,要先去选套餐,看你选择烧成什么样的。随便烧大概三千多,到头来是一把灰,其实还不知道是谁的灰;留个相对完整的头骨的五千左右,大概也是分辨不出来什么;大概看出躯干骨和头骨的要八千多,应该是可以分辨出什么的。小跃选的是第二类套餐,下面就是等着开追悼会。当他再去问的时候,套餐的价格均已经涨价了,开追悼会开一次现在要两千,上次一千。什么是追悼会呢?就是遗体告别仪式,简单化化妆,应该叫遗体美容,弄得跟生前真的完全不一样,但大概是最后一眼了。中间还有送花的环节,一束花二十,亲戚朋友没人献一朵,少说也要来个三十多人,花最后就留在去世的亲人边上,等进焚烧炉再撤去。小跃决定不开追悼会了,大概也是看不了几眼,他都这么说了几个本家兄弟也没说什么。不过小跃还是记得媳妇交代的话,要和爹握握手做最后告别,能清清霉运。

火化省去很多流程,一炉一炉地很快,很快他们就回到家里。家里都做好了准备,厚重的棺椁已经放在灵堂里,里面新准备一件送老衣,等到迎会徐二爷的时候,把属于他的骨头大致撒出人的形状就可以盖棺。这一次钱花的不多,烧得相对不错,小跃是很满意的,徐二爷的头骨保存得比较完整,前臂后肢也没有特别碎裂,不过都用专门的纸包裹起来。当小徐捧着二叔的头骨时还能感受到温热,是炉温还没有散尽,躯干骨大致摆好,其他的手之类的就在衣服里倒有点骨渣,就当是拼好完成。中间发生一件小事,大家都认为快拼好的时候,竟然发现堂屋的桌上还剩一小盒骨头,差点就要重新掀棺重新拼凑。这种殓尸入棺的过程是不让家里女眷靠前,现在殓骨入殓也是这个样子,但谁都没有拉着小梅,谁又能拉得住呢?关键时刻还是看小跃,他死死拽住妹妹,不让她再往前,厉声跟小梅说:“你想让爸爸走得不安生吗?”小梅一个劲往前冲,小跃几乎都要拽不住了,幸好几个本家的兄弟也帮着安慰,小梅两腿在空中使劲地蹬,哭喊着“再也没有爸爸了”,“再也没有爸爸了”。随着一声“盖棺了”,她陡然瘫坐棺头,靠在那里不停的流泪,嘴巴长着,就是发不出声,灵棚外的喇叭响起,盖过一切声音,却盖不住真正的悲伤。

嘈杂的世界逐渐隐没在黑夜中,如墨的夜。今天晚上是徐二爷最后的夜晚,以后要长眠在土地里,不过有老伴相伴。儿媳妇交代孩子和爷爷认真的告别,就像徐二爷刚离世的时候让儿子每天有模有样的打招呼,告诉爷爷他要去上学了。可能这是徐二爷听到的孙子所能发出的最深切的道别吧。而守灵的人也在等待着与黑夜道别,是牌九的嘈杂声与无声的黑夜作别。

天还没有亮,灵堂里的人东歪西躺的,就刚刚才消停。主事人起早赶到小跃家里,招呼着还在熟睡重的他,做好送人下地的准备。他也赶紧去通知灵棚里的本家的兄弟,准备拆灵棚,起棺下地。众人掀起灵棚的塑料帐子,露水就从上面滚落下来。手摸在铁支架上也是刺人的冷,祭桌前面的“永垂不朽,万古流芳”早就半拉着,快要掉下来。现在可以名正言顺地撕下来,并且可以随意丢在地上,或者扔进土灶里。很快巨大的笼着嫣红棺罩子的棺材就裸露在灰青色的天空下,衬着几声鸡鸣,喇叭鼓手也准备就位,孝子贤孙也走在棺材的前面,送已经往生极乐的人最后一程。照例女儿孙女们还是不能送到到埋葬亲人的田地,只能是儿孙送葬之后,她们再去烧纸祭奠,所以哭声从村口就逐渐变小,喇叭声逐渐变大,到了地里就只有喇叭的声音。

很快,一座新坟就出现在茫茫的田野里。坟头是一株有些枯萎的杨柳枝,叶儿已经枯败,上枝头被纸钱烧成的灰熏的黑,四周插满纸化。很快,你就会看看到不远处升起的烟与火,那是纸摘成的祭品,生前没有用上的空调,没有坐上的汽车,还有没有住过的舒服的四层小洋房,生前没有的现在应有尽有,它们都会通过明明火光通向冥冥地府,在阴间继续过活。很快,哭声就追到田地,祭品也追着摆在坟头,吃好在往生的第一顿饭。很快,田野就恢复的先前的沉寂,直到微光从东方升起,照向河面,迎着河岸,打在杨柳枝上,车辆稀稀朗朗从路边经过,不时会有“滴、滴”的声音。其实整个葬礼的仪式还没有结束,小跃还要请主事人和给他忙事情的人吃饭,吃饭之前,需要向这些帮忙的人行跪拜礼。小跃着急忙慌回来,不能回头,也不敢回头。村里一直都有个说法,一回头已亡的人就会跟回来,病和灾也会随之而来。媳妇赶紧拿出镢头递给他,他狠狠的刨向地面,也不在乎水泥地面会不会坏,只要能把病和灾抛去就好。一切完毕,他开始一家一家的请忙事情人到家里吃饭,到的人不多也不少,刚好三桌,稍微超出预算,但还在接受范围之内。小跃越过跪拜行礼的陋习,只是劝大家多吃多喝,酒菜管够,来表达对于邻里乡亲的感谢。沉寂的农家小院不再沉寂,多的是劝酒,吃喝的声音。酒足饭饱之后,席渐渐散去,小院再次回复沉寂。

回来忙事情的乡邻也陆续回到自己营生的地方,天南海北,都不容易,小跃也准备回去。老人的头七是要重视的,其他的家里人弄一下就可以。只是二爷留下的羔羊只是要想好怎么处理,家里没有会养羊的人,只能把它散放在河岸边,等长大之后在卖,更划算一些,毕竟生活还是要继续的。

那头羔羊每天都在河岸吃草,奇怪的是每次吃草的河岸都在二爷的坟对面。渐渐地,它洁白柔软的毛发盖上了层层土灰,变得灰暗僵硬,有些毛发甚至还一圈圈地打着节,眼神不像以前那样清澈,变得浑浊。但它的声音还是绵长,还能传遍河岸,它渐渐变成大羊,慢慢等待命运的来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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