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别的眼神

此时此刻陪着新婚妻子坐在南下深圳的火车上,回想半个月以来的纷繁生活,耐人寻味。在未经历前有无数幻想,所谓的可能性也正是在时间轴线上的表演与固化。经历后才有发言权,我们似乎都在遵循共同规则的基础上,希望达到自己认为的最好。可惜,一个人单纯的世界认知太小,具有绝对的局限性,又带着偏见看待世界,而所谓的“正确”仅仅是自己世界内部的可能性正确,与其他人的世界的标准差异可能甚大,所以在多人组成的形式规范上,总会找到一个妥协的办法来完成包括所有人的世界的一部分,成就一个大世界。当把这些放在更大世界格局里回望时,被暴力切割在大世界外的小世界的存在已索然无味,寻求最终的判别了然无趣。

婚礼结束后三天,回娘家,有个姐姐问我,结婚有什么不一样的没?思考了一会我说到,婚礼非常有必要(其实这是句废话),它的必要体现在完好的仪式,把美好的希望和期待寄托在喜庆的仪式之上,进而内心能够深刻地感知诺言的沉重和信任的高能。像极了人类社会的种种原始信仰模式,人们总得找个仪式为自己的心满意足和不确定性买单,生活需要仪式感,大概就是这么个意思。就这样,两位新人在众多亲友的簇拥和注视下步入婚姻殿堂,开启下一段生命旅程,决定幸福与否并不在于仪式的隆重程度,前方长路漫漫,需相互理解和扶持,一同跨过各色沟沟坎坎,迎接普照的夕阳,脑后的仪式成为回忆种的部分点滴,也可能成为别人的样板戏。日子可以平凡但拒绝平庸!

在过眼云烟似的喜庆仪式之后,有两件事情是值得特别记忆,即老人们离别的眼神和那缓慢的挥手动作。这两对老人在我们眼中的重要程度似乎超越了些什么,虽不是至亲,却胜过至亲。

我们去看望的第一个长辈是妻子的姨夫爷和姨奶。姨夫爷今年已84岁高龄,戴着一副方形眼镜,曾经朝鲜战场的一名小志愿军,回家后在地方企业里面做到很高的职位,姨奶为我们的到来专门化了淡妆,那份受人尊敬的庄重和笑的开花的面容还是第一次见识到。坐下来和老两口聊天,姨夫爷潇洒倜傥,足见其睿智而丰富的一生,也正是这份睿智和丰富才能在妻子出生前伸出援助之手。那是一个处处充满敌人的年代,话不敢说,事不敢做。而姨夫爷一家人收留了当年的那个孕妇妈妈,之后大门紧锁,断绝与外界的联系,之后成长为我妻子的孩子才得以躲过权力的“追杀”,倔强地来到人世间,如今我们共入婚姻殿堂,这份救命之恩,永生不能忘。后来姨夫爷给我讲了些当年战场上的故事,也只有这些是他最喜欢表达的,那时候的党员先锋模范作用确实非常真实,不像现在。另外还跟我说那时候真的不害怕,作为一名通信兵,奔赴在战场的各个角落,从未感受到恐惧。我们的前辈,抛头颅洒热血,着实让人感动。与亲历者面对面地交流远远超越阅读书籍,观看部纪录片来的实在,这就是怀疑与相信之间的区别。当我提到战争之后的事情,老人面带凝重,漏出遗憾和无奈的表情。但是老人对现在的中国依旧充满期待,奋力摆动竖起的右手手掌,斩钉截铁地说“以后一定会越来越好”,也许,这就是信仰的力量。

当我们起身要离开的时候,老两口极力挽留,特别想让我们再多呆一会,还让我们带上他们女儿给做的鲜榨果汁。但是我们还是选择尽早离开,不能过多耽误老人的休息时间,对于他们最重要的是静养。两位老人都准备穿衣服送我们,本不想让他们出来送,也许是这份情感没办法得到满足,多看那么一眼会让他们舒服一些吧。当我们走到楼梯拐角处,姨奶轻声喊我妻子的小名“姗姗”,我们后撤了一步,看到老太太面带微笑地向我们挥着手。当时没有什么感觉,离开后,越发地回想姨奶的最后一声呼唤意味着什么。姨夫爷一直攥着我的手走下楼梯,走出大厅停下脚步,扭过身子要跟我说些什么,却欲言又止,我似乎领会了老人的意思,说到:“忘记自己历史的民族不可能有辉煌的未来!”老人望着不远处的海点头示意,把另一支手放在我的肩膀上拍了两下。一直到把我们送到光荣院大门口的伸缩门前,妻子说“姨奶一定在窗前向我们挥手”,我在怀疑中回头仰望他们居住在二楼的房间,就在那个“院”字的下面,真的看到姨奶在向我们挥手,面带笑容却已泪眼惺忪,这份对视是沉重和艰难的。

第二天来到另一长辈家里,我们叫张姥和张姥爷,去年老两口过完八十大寿,但聊天时思路闪烁,有板有眼不逊于任何年轻人。张姥是妈妈的领路人,妈妈年轻时一直跟着张姥学习农村里面的为人处世等各种事情。当我们家搬到葫芦岛后,对我的学业影响较大。中考后,成绩不理想,咳嗽十七天,各种药物都无效,有一天晚上跟张姥聊了一会,回家就痊愈,妈妈说这是心病。高中时,张姥爷散步的时候,会给我买点零食,我记得有鱿鱼丝和酥饼,要么就是从家里带一个铝饭盒好吃的,印象最深的莫过于张姥做的炖羊肉。一个长辈对晚辈的关心和爱护可以达到什么程度呢?也许这是最高级别了。老两口总是给我讲讲以前的故事,家里家外,村里村外,在老人八十多年的阅历中定会有些我们不曾有过的眼界和格局。老人家告诉我们要夫妻和睦,共同努力把日子过好才能受人尊敬。要孝顺,最好常回家看看。出生不易,求学艰难,一定要珍惜能够学习的年代。

张姥后来说这几年对于儿子总是太忙回家短暂表示很不满意,以前她并不这样想,相反特别希望孩子出去闯荡,也许是年龄的原因或者是悟透了什么。追求大富大贵何时是个头呢。父母缺少孝顺,妻儿缺少陪伴,生活难以幸福。来一次就算一次取经,有些话同辈人讲起来根本吸收不了,但是老人们一讲,回味无穷。我们离开时,两位老人把我们送到门口时说:“看一次少一次……”似乎透露出一点凄凉,但仔细一想,多么坦荡的话语,面对不确定的今后,且行且珍惜吧。我们走出单元楼,偶然间回头看到两位老人并排地站在屋子里向我们挥手,以前也许头也不回大摇大摆地离开,也许以前他们也是这样的向我的背影挥手,凝聚在老人家眼神里的情感顿时让我眼窝一酸,又是一次离别的眼神,我害怕这样的告别,但又不得不直接面对。我不知道老人在挥手告别的时候在想什么,也许是珍惜能看到的每一秒钟,即使留下片刻记忆。情感深处藏着什么呢?

连续两天面对几乎同样的离别眼神,难道这就是那个年代的人表达情感的方式?我不这么认为。我们都是1989年出生,赶上计划生育最严时期,双方父母都大胆地违背极端反人类的政策,分别生下了他们的第三个孩子。在三十年后的今天,那两个生命之初就面临着来自认为危险的人走到了一起,也算是对那个年代最温柔的控诉。四位老人分别给我们还原了出生时的故事场景,在我们出生和求学时伸出援助之手,最重要的是教会我们看待世界的角度和努力的方向,简短的交流,能够让我们体会到何为是非、何为界限、何为意义。

生命在出生前就已注定面对大量不确定性的风险。怀孕的母亲不能在家居住,害怕被强制人流,减少人口出生数量。父亲更不敢回家,孩子出生前有大量政府工作人员来家里执行国家政策,除了房子的围墙和房顶之外的所有物件都被搬走顶账,留下孤苦伶仃的老人在家受累。后来听我大姨讲,爷爷抱着6岁的姐姐坐在炕上,没有米没有锅,没有柴没有窗户,就这样忍受着生活的磨难,后来大姨带着一老一小回家吃饭,留下一座空房。现在听老人讲这些,内心很矛盾,也有些伤心。一方面是无法理解事情的发展为何到了如此之地步,谁会为此负责呢?一方面又看到所谓的“正确”的阶段性,合法更像是一种简单的戏言,屏蔽老百姓罢了。现在想来像极了《1984》里的绝望情节,明白人欺骗糊涂人。

我们也算经历过极端年代的一批人,似乎命中注定要一生冒险,要挑战自己也要挑战野蛮的外部世界。有四位老人作为榜样,我们会延续着对宝贵生命的尊重,对美好生活的向往,对不确定的未来的追求,奋勇向前。可是在这生硬的外部氛围之中,总会有些让人难忘的情感,比如老人们那离别的眼神深扎内心,成就基础情感逻辑,我想这就是生存下去的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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