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天的风异常的冷,吹得我前额的头发都直楞起来。
眼前是一大片空旷的田地,远远看去那剩余的水稻茬子排列得整整齐齐像是一根根筷子似的插在那儿,上前细看它们干枯又有点腐烂,有些有烧焦的痕迹,有些则变形了,躺在被踩过的脚印上贴在泥土里。
小路上堆满了枯萎的落叶,它们有的身形还完好,有的残缺不堪和泥土混在了一块。
河边几棵叫不上名字的树早已掉光了叶子,光秃秃的枝干在寒风中静默。
天空是灰暗的,周围没有鸟叫,也看不到一点儿活物,这就是冬天。
我站在小路边上,呆呆地望着河对岸,那条长长又弯曲得像白色布条似的水泥公路。上面没有一辆车经过,显得特别的干净和安静。
在一段笔直马路,有一条斜上山的小路,小路上面不远处有一块墓地,它整个是土黄色的,就像在这一大片绿色的山腰上,掀掉了一块绿皮,显得异常醒目。
这是我爷爷的墓,他去世好几年了。
在我的印象里,他是个瘦弱的老头,圆圆的头上有一点儿稀疏的白头发,凹陷的眼睛和脸颊,圆润高挺的肉鼻子,一笑起来就老爱张着那掉光了牙齿的嘴巴。
在夏天的时候他会光着个膀子,汗流浃背地坐在后门的竹椅上乘凉,一边叹气,一边焦躁地来回挥动手里那条粗糙的白毛巾。他把毛巾当做扇子,在左右两边的肩膀来回抽动着,干瘪的前胸往下掉,但肚子却圆滚滚的。
在冬天的时候,他则会戴着一顶帽子,坐在一处烤着火炉,他有时候说起开心的话来,浑浊的眼睛也变得笑盈盈的,更可爱的是,凹陷的脸颊也一鼓一鼓的,要是困了,坐着也能打瞌睡。
我小的时候,他老爱和我玩。
正经的时候他会跟我聊几句闲天,他向我讲述着他曾去过的地方,遇到的人,还有他曾坐过火车,“火车很好坐,坐在上面,很平稳......”。
他的眼睛里充满了欣喜,但我更多关注的是他那鼓起又凹陷的,有节奏的脸颊。
不正经的时候,就老坑我。当我从他面前走过,他开始会坐在板凳上静静地看着我,等我注意到他,再次走过时,他突然用他那干瘦,带有焦黄烟味的手拉住我不让我走。
看着我越生气想挣脱,他就故意跟我玩,笑着看我,就不放开我。或者拉住我到他怀里,用脚钳住我的下半身,摸摸我的脸。等到我实在气急了,他才放手。
有时候和他聊天,他在抽烟,趁我不注意时,就朝着我的脸吐烟圈,看到我被熏呛后,就嘿嘿地笑。我很生气,他觉得我好玩,我显得很愤怒,他觉得更开心了。
后来我母亲看到之后,就说了他不能这样做。但是爷爷耳聋听不见,他以为母亲嫌弃他,不让小孩子和他亲近。最终回了母亲一个白眼,还有一些喋喋不休的话。
父亲知道后也叮嘱我离他远一点,不要跟他说话,他会坑人。
再后来爷爷觉得我们一家都嫌弃他,有意疏远他。但更多的是他的误解,可奈何他耳朵又聋,跟他说话说大声了,他会觉得母亲脾气态度不好,说小声了他又听不到。所以很不好交流。
所以经常会因为一点小事情和我母亲吵架,但母亲也因他耳朵的问题极少和他吵了。
至此,爷爷几乎不关心家里的任何事情:比如家里晒稻谷也不看,鸡到菜园吃菜不管;下雨天还老是把喝不完的水随手地上等。而且,他也自己搭伙食,不跟我们一起了。
即便如此,每逢年过节,父母还是让他一起上餐桌,或者有什么好吃的也给他送过去。家里的事情不管他帮不帮忙也随他去,只要他开心就好。
他看到我还是亲近的,比如他买了肉或者有什么好吃的,会过来叫我过去吃。
大概我小学五六年级的时候。那个时候他身体很健朗,有时候会去山坳里装一些抓鼹鼠的陷阱,或者去山里采一些能够卖钱的药草,等到了圩镇集日的那一天,他就把这些拿去卖一点钱。
记得有一次集日,上午的课上完,大家回去吃午饭。我跑到了学校对面的圩镇想看看我父母来赶集了没有,不料在大街上碰到了爷爷。
我先看到的他,他穿了一件薄薄的白衬衫,褪色的灰裤子下面穿着一双解放鞋。手里拿着一个折叠卷着的蛇皮袋——看他的样子像是刚卖完药草,正在人群中慢慢地边走边看着。
于是我走过去拉了一下他的衣服,他转过身来看到是我,显得很开心。
我一边做手势一边问他:“我爸妈有没有来赶集”?
他站在那看着我想让我再说一遍。于是我又大声问了一次,看他没反应,我索性不问了。
“我听不见”,他回答。但有时候很大声讲,他能听见一点的。
我站在他旁边看向四周来往的人寻找着我父母的身影。“有没有吃饭?”
我向他摇了摇头。接着他问我,“要不要去吃碗粉干?我刚才吃了一碗”。
于是准备给我钱,他从裤子口袋里拿出一个卷卷的红色塑料袋,打开塑料袋,里面是一个手帕——这是他的钱包。手帕边角一个个掀开后,露出了一些钱,里面毛票不少,一毛、五毛,还有一元、两元的,几张五元、十元、最大的是二十元。
他给了我两张一元的,“去买点果子吃”,我笑着看他,并摇摇头,“嫌少哇?”
其实是我不太想花他的钱,因为爷爷是自己开灶膛,自己吃自己的,赚点钱也不容易,而且上一次他曾给过我钱之后,父母知道了就跟我说不要花他的钱。
他停顿了一下,然后问我“那你要多少?”
于是我半开玩笑地从他手帕里抽出了一张五块钱,他有点吃惊又无奈,笑着问我,“要这么多啊。”但没等他说完,我又把钱还给了他,并和他摇摇手,“不用了,你不用拿钱给我,我有钱。”
他也许没听到我说话,但是看懂了我的手势。等他慢慢把钱包收起来后,我又用手势跟他告别,直接回学校那边了。
多年后的某一天,他不小心摔了一跤,脚受伤了。父亲带他去医院看了,医生说可以康复的。但是他的脚敷了药之后怕弄到被子,套了塑料袋,被我父亲看到后怎么劝说都不肯拿掉。他固执,耳聋也说不清。
突然有一天,在外打工十几年叔叔一家回来了,爷爷很高兴,马上就想要跟叔叔吃,要他照顾,就这样叔叔就负责了爷爷的饮食起居。
再后来不久,爷爷就走了,好像是他的脚情况慢慢恶化了,整天疼痛地躺着,也吃不下多少饭,日渐瘦弱......
说不伤心那是假的,即便爷爷有点嫌弃我们一家,但在爷爷做墓那天,父亲把香烛插在坟墓前,我瞥见了他那微微湿润的眼眶。
且不论他们父子俩的感情怎么样,但我知道,父亲从此失去了父亲。
其实,以前我有讨厌或者恨过爷爷,你看别人家的爷爷奶奶都不会这样,好像存心跟自己家里人做对似的——不帮家里人的忙也就算了,还老吵架,对外人说坏我们。
确实是母亲和他有点矛盾,但我父母都对他很孝顺,他不关心家里的事就由他,逢年过节有好吃的,都不会忘了他。他不念好就算了,还嫌弃,只顾念着在外十几年没照顾过他的二儿子,对大儿子的照顾视而不见。
但以前所有的这些,在听到他去世消息的时候我都释怀了。
记得那天,入墓仪式完成,各先生师傅、亲戚们都先走了,我和父亲走在最后。
最后,我站在那坟墓前,怀着良好的祈愿把香烛插上。只希望一切安好,我们都会记得你的。
花开花落有时,岁月流水无情。
有时候,我还是偶尔会想起爷爷,会想起他独自开灶膛时,叫我过去吃他刚买的鸡肉;会想起带我去山上跟他一起采药草;会想起弟弟出生后,他抱着弟弟时,那脸上洋溢的无比开心;会想起在大街上遇到,说要给我几块零花钱......
哎呀,在风中站久了,眼里似乎进了什么东西,被什么迷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