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匠六叔
父亲姐弟共七人,六叔是奶奶最小的儿孩子,因此倍加疼爱。小时候,在我的眼里,六叔身型魁梧,是村子里的能人——铁匠,全村人的农具都靠六叔创造。
六叔最疼我,我跟着姐姐哥哥们闹过六叔的洞房,六叔在炕上被闹的上蹿下跳,可在新房门口的屋檐下,当新年的鞭炮响起的时候,六叔会避开姐妹们偷偷塞给我两毛钱的压岁钱和两颗水果糖、一把散乱的小鞭炮,然后当着众姐妹的面将我举过头顶,我俯看众姐妹们羡慕的神情,别提多骄傲了。
六叔吃饭的碗是村子里最大的海碗,粗瓷,一溜古老的蓝花纹,比我的头大多了。六叔喜欢背靠着墙,蹲下来吃饭,筷子在碗里转两圈,横着一撸,嘴巴沿着碗边划过一个小半圆,“滋溜”一声,半碗苞谷糁儿就下肚了,然后在放在地上的腌菜碗里夹一大口盐萝卜,香香的嚼着……碗边再划过个小半圆,咂咂嘴,看着吃啥都香甜。
六叔的铁匠铺就在老院子的东墙下,矮矮的小房子,像个神秘的洞,冬天农闲时,六叔的铺子里炉火红红的,六叔系一条大围裙,右手提一只巨大的铁锤,左手提一只长板铁钳,见他从小徒弟烧红的火炉里夹出火红火红一根铁棒,放在砧子上,和小徒弟抡起铁锤精准砸在铁棒上,左手不断的前后、上下翻转,变化位置,随着铁棒颜色变深、变黑,农具的形状也看的出来了。铁钳将它再送入炉火中,在这间隙,会有等农具的人和六叔聊天,六叔便右手拄着铁锤,左手夹一块炭水出来,为邻人点上一支自制卷烟,在下一轮铁锤“叮哐叮哐”前,一阵又一阵的大笑从铺子里传出……我最喜欢将炽热火红的农具雏形放入冷水盆中淬火的声音,一片蒸腾的雾气中“嗞”的一声,便是为六叔的喝彩和庆祝。
长大了,工作了,看六叔,已是三个孩子父亲的六叔神气的开着一辆三轮车,载着一车大白菜准备去卖。“六叔,啥时候添的轮子?”六叔咧开嘴,眼睛笑成一条缝,喊着回答:“这两天我刚做的!”做的?原来,六叔围着邻居家刚买的三轮车转了一个下午,闷着一句话没说。回家后和大伯家大哥合作,愣是打造了自己这辆时尚的三轮车,性能一点不差,村子里还有几个人想预定呢,可六叔说:“去买吧,买回家的,安全。”
六叔慢慢老了,等我将自己的儿子举过头顶的时候,六叔在老院子里盖起了两层楼,很洋气,在那几棵老杏树后面,白色的墙瓷贴着,像城里人羡慕的别墅,院子里也是水泥地,连羊圈里也是。东墙边的铁匠铺子不见了,六叔仍然端着一只大海碗,蹲在墙边吃饭,但不知是房子太高,海碗变大了,还是六叔变矮了,我看着六叔灿烂了半辈子的笑脸竟心酸起来,眨眨眼忍了泪水……六叔用夹着筷子的手抹抹嘴,然后拄在右膝盖处,拾起身子,跺跺脚,挽起的裤管垂到脚面上,佝偻着瘦小的身子,趿着拖鞋,一瘸一拐走进了二层小洋楼。
今年春节回老家,提着礼品直入老院门,听着逗孩子的说笑声“笑一个……笑一个”从房间里传出。推开门,见六叔正将小外孙举起来“笑一个,笑一个”,六叔咧着嘴,眼睛眯成一条缝,脸上开出一朵一朵的沧桑花,六叔也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