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死一般的沉寂。
寒风冷飕飕的，钻进她的袖管、衣领，小刀子似的割在她的脸上。
不知谁家的狗，汪——汪汪——朝着她狂吠。
她原本怕黑，怕狗。可是今晚她什么也顾不得了，她得抓紧时间搜集材料，早一天打完官司，她好早一天把她的儿子接回到自己身边。
儿子，宝贝，你好吗？你想妈妈吗？你才六个月啊，被迫离开妈妈，连一口奶都吃不上了。他们用什么喂的你？
想到儿子，她的心像被谁紧紧攫住，然后撕扯了一番，高高抛起，最后重重地落下去，摔在地上，血肉模糊，疼成一团。
她加快了脚步。
跟从前的房东约好，今晚去拿她和老公的租房证明，证明她老公在本地居住已满一年，这样他们的离婚官司就可以在本地法庭开庭审理。否则，她必须到外省她老公的原籍起诉离婚。从起诉到受理开庭到庭审结案，大概需要三个月甚至更久。千里迢迢，来来去去，需要耗费多少时间、精力和钱财，她耗不起。
之前租住的地方比较偏僻。下了地铁步行约一小时，还要经过一处很荒僻的地段。从前她和老公一起走的时候她都十分害怕，可是今天她没想到怕。
房东准备好了她要的材料，她表示感谢之后拿了就走。她今晚还约了律师，白天她要上班，不敢随便请假。
摸着黑，冒着寒，她匆匆赶往地铁站。上了地铁，她终于把黑的冷、死的寂抛在了外面。
怎么一下子就哪哪都不对了呢？
一周前的某天，她带着老公和六个月大的儿子参加单位的联欢，同事们朝着她一家子投来艳羡的目光：高大帅气又不失沉稳的老公，超萌可爱的儿子，气质高雅的女人。有那么一阵子她自己也差点陶醉了。虽然曾经有过伤痛，然而半年多了，老公那边什么状况也没出，他已经都改了吧，除了时常沉默。所谓“浪子回头金不换”，她差一点就信了。
怀着愉快的心情回家，炒了几个菜，她和老公还有帮忙带娃的婆婆一起吃晚饭。她心怀感激地给婆婆夹菜，给老公盛汤，她祈祷让她的一家子就这样幸福下去。
吃过晚饭收拾停当，各自回房。她哄睡了儿子准备睡觉，一直沉默不语的老公开口了。
“我要把这房子卖了。”是老公沉闷的声音。
“卖房？为什么？”她住的房才买了半年，赶着她坐月子买的，是个二手房。
“我出了点状况，我需要一笔钱。”还是那沉闷的声音。
她的心被揪住了。
“你又赌了？这次是多少？”她没有想到她的声音那么平静。
“亲戚朋友的钱还有高利贷，一共六十多万。我急要钱，高利贷这一块一天也等不得了，他们会要了我的命的。”他有些激动。
“我们的房能值多少钱？就算卖了刨去贷款还能剩多少？”她淡淡地地说，“卖了房我们住哪儿？”
“我管不了这些，不卖也行，你先去贷二十万的款给我救急。”他用不容辩驳的语调说。
“贷款给你还赌债？我没听错吧？”这回轮到她激动了，“我不可能这么做，你自己想怎么折腾是你的事。”
“那我就卖房。”
“房子不是你一个人的，不是你想怎样就怎样的？”
“给你五万，你搬走。”他摆出一副无赖相。
这个五万是当初交二十多万的首付时她拿的，她另外还跟自己的父母借了五万，说起来她一共出了十万。现在这个五万不知道他是什么意思，她不想跟他争辩，只觉得他突然很陌生很无耻甚至令她恶心。
“我们离婚吧。马上离！”她被自己的大声吓了一跳。
婆婆不知什么时候推门进来了，什么话也不说，静静地看着她。
她哭了，孩子吓醒了，哇哇大哭。
“我们有言在先，你是写过保证的，再赌我们就离婚……”她没说完，婆婆抱了孩子转身出去了。
她伤心地哭了一夜。离婚，她儿子才六个月啊；不离婚，今天是六十多万，不知哪天就变成六百万了。半年前，在她快要生的时候他就给了她一个大大的“惊喜”，那次他输了三十多万。她大着肚子，跑不远跳不高的，感觉天塌了，地陷了，她除了哭还是哭。公婆怕她动了胎气，百般劝慰，卖了老家一套房，替他还清了赌债。他写了保证，对天地对爹娘对她。
这次，老家已经无房可卖了。
不知什么时候，她迷糊过去了，等她醒来的时候，老公已经起床出去了。没过多久公公来了。他们收拾收拾抱着孩子就走，给她撂下的话是“你们离你们的婚，孩子不会给你”。她扑上去抢孩子，可是她不是他们的对手。孩子吓哭了，她松了手。
公公婆婆在她撕心裂肺的哭喊声中抱走了儿子，儿子凄惨的哭闹更让她痛不欲生。她给老公打电话，希望老公看在夫妻情分上，别让他们抱走那么小的孩子，然而，老公的手机关机了。
这次，没有人站在她的立场说过一句话，没有人安慰过她，哪怕半句。
那一刻她是绝望的。她是家中独女，父母已老，她不敢告诉，怕徒然增添他们的烦恼。她没有兄弟姐妹帮衬，除了呼天抢地，她别无它法。
更让她绝望的是，她一天接到几十通催债的电话，有好好说的，有爆粗口的，还有威胁恐吓的。不光她，她的父母亲朋，她的好友同学也都接二连三地接到这样的电话。原来，她老公借钱的时候用了她周围至亲好友的名义。她几近崩溃。
再好的人品，一旦染上赌瘾，瞬间变成渣人：她想。
她和老公是在一次朋友的联谊会上认识的，因为彼此的眼缘，他们交往起来。交往中他们彼此吸引，她并没有发现他有什么恶习，一年之后他们结了婚。
婚后她感觉他们生活得很幸福，虽然钱不是很多，但是两人相亲相爱，日子简单而平静，甜蜜而舒心。很快，她怀孕了，他常常抚摸着她的肚子勾勒他们未来生活的美好情景。她常常陶醉，觉得自己是个幸福的女人。
究竟从什么时候开始他染上赌博恶习的，她不知道。婚后，他偶尔加班，她怀孕之后，他频繁加班。大概从那个时候就开始了吧，她无力地想。那时候，因为他的加班，她常常挺着个大肚子给他熬汤炖补品，他也都欣然接受了。
因为伤心焦虑，奶水基本没有了，一天挤一次，几十到一百毫升。再忙她也坚持每天挤，希望在儿子回到她的怀抱的时候还能喝上一口奶。
“啊咿咿——啊布布——啊布——啊布——”是儿子在她耳边说话，她用力抱紧儿子，才发现抱着的是自己的胳膊。扭头，不知什么时候身边坐着一个如她年纪的女子，怀里抱着如她儿子般大的孩子，孩子正咿咿呀呀并伸出小手挠她呢。
看着别人的孩子，她瞬间泪奔。
到站了。她出了地铁站，再一次把自己投进苍茫的夜色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