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金钱和明天，你只能选择一个拥有，请记住，你只有一次机会。”一个洪亮稍带狡黠的声音自小院传出。

少女停下来拼住呼吸，将手指贴在鼻尖处，认真听着里面人的对话。

接着是一个笃定的男声：“呵，感谢您虚伪的仁慈，如果我不屑选择呢？”

“看来你是活的太痛快，想尝试一下死亡的过程。”

“哈哈哈，五尺男儿顶天立地，岂是等闲蓬蒿人！”少女轻轻越过小院的栅栏，蹑手蹑脚走进去，看到木制桌椅旁仰天念独白的男生，他像是听到了什么，下意识转过身问道：“什么人？有事吗？”语气里夹杂着几分芥蒂。

少女双手合十，小心试探性靠近他：“你念得词是《至尊巫师》里吗？我也很喜欢这个话剧。”

“嗯。”男生点了点头，并未与她多言的意思。

她继续说：“前天晚上大剧院公演你去了吗？现场氛围特别燃。”

男生有些不耐烦，“瞎子有什么必要去吗？”

少女这才注意到男生的眼神，空洞、黯淡，没有一丝生气。

他是一位盲人。

“可是我觉得你念得比他们都要好，真的！”少女连忙说，十来岁的女孩子不会讲谎话，她心里的的确确是这样认为的。旋即，她小声问道：“你叫什么啊？”

男生在熟悉的区域寻找木椅，屈身而坐，并没打算回答。

“我叫胡星星，希望你记得我。”她杠铃般清脆的声音在院子里响起，穿过夏日粘稠的空气，与旁边小洼池里层层叠叠的荷叶打了个照面，落在男生耳畔，如清晨林间沁人的莺鸟浅鸣，万般好听。

那一年林琛十四岁，向来黑白的世界像是突然有了色泽，源自遥远处不知名的星系，向世间铺洒炙热的灿烂光芒，刻意将他笼罩。

02.

“林家的小孩八岁那年生了病，眼睛落了疾，视力越来越差……”奶奶抚摸着胡星星的发辫，耐心地回答她的问题。

胡星星眨巴着大大的眼睛，抬头问奶奶：“那医生能治好他吗？”

“医生在等合适的角膜，等有善良的天使愿意捐献角膜，他就可以进行手术了。”

“奶奶，世界上有天使吗？”

“当然有了。”

“那天使长什么样子呢？会和星星一样有着小小的身体和个子吗？”

…………

晚上胡星星又做梦了，还是那间熟悉的教室，那样阴霾的天气，一群同龄的学生围着她，向她泼污秽的脏水，扔香蕉皮和废纸片，他们比胡星星高出很多，站在她面前像一座臃肿的山脉，压在她童年的细碎时光里，令她畏惧、生厌、喘不过气来。

那些不怀好意的使坏者，总在放学后成群跑过胡星星身旁，朝她喷唾沫，喊她小矮子。

胡星星用力迈动短小的双腿，加快频率追上他们，扯着他们的衣角据理力争：“你们不要这么讲，奶奶说了，我是仙女，与你们自然有些不同。”

在梦中，他们将胡星星推进了泥潭，她感到窒息，有声音在耳边响起：“站起来，往前走，快！星星。”

她眼前忽明忽暗，感觉自己像是在做梦，却格外逼真。

早晨她起得很早，吃过奶奶准备的早餐便去上学了。她所就读的特殊学校位置比较偏，拿着奶奶塞进她手里的便利贴，上面是转公交的顺序和路标方向。

胡星星照例在路口等车，在公车上对别人异样的目光回以微笑，主动给老人腾出位置，在第三个路口下车左转，二十九步后是一个童装店，给店主叔叔打招呼问好，他会奖励给胡星星一颗棒棒糖。

她在学校门口给保安大爷鞠躬，去教室的时候帮助一位腿脚不方便的同学上台阶。她今天上的是美术课和声乐课，一幅“鱼戏莲叶间”她画了很久，来回涂改也画不好看，索性放学后径直去了那方令她念念神往的小院。

周围人都道林琛性子孤傲，不易近人，胡星星却不这样认为。

03.

林琛总有一种奇妙的预感，他们会再见面。

只是没想到如此之快。

小小的人儿盘踞在木椅上，双脚离地还差一大截。她望着池塘的荷花专注临摹，用修长的手指点缀花色，旁边是穿白衬衫的瘦高少年，半响忽然开口说：“你画的挺好的。”

胡星星乐呵呵地问道：“你怎么知道？”

男生摘掉耳机，“我猜的。”他说。

胡星星画功不错，在这徐徐晚风里，笔触下荷花如云如生，可惜陪她作画的人却看不到。她给林琛吹口风琴，唱儿时女老师教的民谣，她说自己的歌声比画功好多了，小时候家长们都以为她会成为一位歌星呢。

趁林父林母不在的时候，胡星星老是往小院里跑。一来二去的，两人来往频繁起来，胡星星总会给林琛带来新的事物，带给他生活中多姿多彩的烟火气。

她帮林琛补习功课，带他出去逛街、买东西，陪他聆听外面世界的声音，触摸不同的阳光、空气、雨露和海风，他被胡星星“强迫”着去接受更多的人和事，似乎慢慢开始重新接纳这个世界。

慢慢地，林琛习惯性地在不同的方向和角落精准地寻找到胡星星的声音，无论在哪里，他都能迅速地、第一时间感知到她。

林琛觉得，这样也挺好的。

04.

林琛从小有一个梦想，就是成为一名话剧演员，可是身体的不测却阻隔了他走向理想城堡的道路。胡星星毛遂自荐，她和林琛搭档在城郊的大榕树下一人一句，对《至尊巫师》里的台词。

林琛表现力极强，手舞足蹈皆为意，话里语间都动情。他是天生的演员苗子，他不该因为任何理由被埋没。

天忽然下雨了，是特别猛的暴雨。胡星星扶着比她高太多的林琛，他们将衣服举过头顶，每一步走起来都格外艰难，胡星星脚底没踩稳跌坐在了泥潭里，林琛俯下身去扶她，手忙脚乱却忙不上什么忙，他时常这样，为自己的看不见自恼自气。

胡星星抹掉脸上的水站起来，在雨里大声说：“林琛，不要怕，你从来都不是一个人。”

“星星会一直陪着你的，我就是你的眼睛啊！”

她的声音好听极了，穿过暴雨淋漓，甫传入林琛耳际是留着余温还自带温度的甜。

等合适角膜的日子总是那么漫长，胡星星不记得过了多久了，两天，两月，又好像是两年。

她最近有些恍惚，总是丢三落四，找不到奶奶塞给她的便贴，不记得杨老师教的是数学课还是美术课，有时也会忘记承诺带给林琛的CD。

奶奶已经帮胡星星退学了，她却还往学校里跑，直到保安终于不耐烦了，在人行道门口贴了一张告知：胡星星同学已经毕业了！

林琛十七岁那年，终于等到合适的配型，他要去做手术了，胡星星花了好多天，折了一大罐星星送给林琛：“星星会带给你好运的。”

“万一手术失败了呢？”

“别乱说，一定会成功的！”胡星星紧张得像是自己做手术似的，连忙用手指挡住他的嘴唇，“你忘了星星是仙女吗？仙女会用魔法棒为你施法的。”

林琛走后，胡星星总爱往家里的试衣镜前跑，她看着平面镜里矮矮的小姑娘，有着十七八岁的面容，有着花季少女的年龄，却保留着六七岁儿童的身高。

她偷偷看过家里抽屉放的病历单，大大的黑字写着：垂体性侏儒症。她不知道那几个字的意思，不过是奶奶不喜讲的，她也不去问。

胡星星捏着脸笑了笑，朝镜子里的女孩打招呼：“海！你知道吗？你是仙女啊，仙女是与别人不同的。”

05.

林琛的手术很成功，他还没出院的时候，胡星星就迫不及待去看他了，林琛脸上盖着纱布，他听上去很开心，问了胡星星一大堆问题。

咦？他感觉有些什么东西不对劲，胡星星的声音那样弱，一点不似从前，她笑着说赶来的时候晕车，状态有些不好。

他去握胡星星的手，有着熟悉的体温，他将手放在胸前，郑重地说：“星星，等我出院后我们一起练话剧好吗？”

“真替你开心，以后会有更多的拍档与你为伍，你一定会成为优秀的话剧演员。”

“那星星呢？也是我的拍档吗？”

“当然了，我会一直陪你的。”

胡星星是世界上最守诺的女孩子，她真的以一种独特的姿态，永远陪伴着他。

一周后林琛出院，再一次睁开眼的时候，湛蓝的天、金色的阳光、翠绿的草地、五彩的旗帜……万物都有了光彩，只是记忆里那个有着好听声音的女孩子，像是人间蒸发了一样。

他去问父母，爸妈只是摇头，他顺着胡星星原来留的地址找过去，邻居却说根本没有这户人家。

眼睛好了起来，林琛终于过上了正常人的生活，他去学话剧，去操场上跑步打篮球，去参加各种比赛和活动。只是每每遇到挫折坎坷，他总会记起那个温暖善良的小女孩，总踮着脚为他鼓气加油，于黑暗中带给他屡屡光明。

林琛去医院复查的时候，医生说眼睛恢复情况出奇的好，在主治医生交谈中他听到“骨癌”“侏儒”之类的词眼，他像是想起了些什么，突然红了眼眶。

多的是林琛不知道的事，他不知那个先天侏儒又患骨癌的女孩子，在神经衰弱记忆错乱的生命最后时刻，坚持要将角膜捐给林琛。就如他从未知晓，那个十七岁的午后，胡星星在阵阵荷香里偷吻过他的脸庞，然后在心底悄悄埋下一个愿望。

院方表示捐献人拒绝透露任何相关信息，林琛只好作罢。他只觉自己这双眼睛格外明亮，瞳仁的倒影里像是有着一位天使，予他色泽和光亮。

他有时会想起胡星星来，她定是一位很棒的仙女吧。如今自己重见光明，她也去了另一个世界，继续挥动魔法棒铺散光芒。

可是，林琛才不愿骗自己，那个说话不算数的仙女，她根本没有魔法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