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皮散文《晃悠》 系列29
·悲欣交集
屈指算来,我已经有20多年没到清源山了。
最近我准备出一本散文集,书名沿用其中的一个篇名,叫《清源山离歌》。对于我来说,清源山并没有特别的象征意义。这些年我已渐渐发现,对于一个现代社会,文学已不再只是反映和表现生活的手段,它既非模仿本能的体现,也非单纯的情感交流,而是更多表现出人对生存的世界和生命意义的一种慰问,因了这慰问,文学和生活本身融为一体,成为了一种创造生活的生活。
就这样,突然想起了清源山,便想着再次去看看。于是,驱车一百多公里到达泉州。说来真是神奇,我竟然凭着多年前模糊记忆中清源山的大致方位,七弯八拐穿过了泉州市区的数十条街道,一路畅通无阻地直达清源山。
从老君岩到弘一法师的舍利塔只有760米,但这760米我走了一个多小时。胃痛和腰椎间盘突出症使我的登山运动显得格外缓慢而吃力。拾阶而上,蜿蜒挺进,全身被汗水湿透的时候,我终于来到了弘一法师的舍利塔前。
或许是因为总怀着一种对未来生活模糊的憧憬,这种朴素的憧憬让我总是在一些特定的情景下变得敏感而又忧伤。
我久久地凝视着舍利塔前石刻上弘一法师的绝笔“悲欣交集”四个大字,渐渐地想起那遥远的一天:1942年农历9月初一,弘一法师在福建泉州温陵养老院一间叫“晚晴室”的小屋里,将要走完他生命最后的岁月。他在冥冥中开始向这个世界作最后的告别。他对身边的弟子说“你在为我助念时,看到我眼里流泪,这不是留念人间,或挂念亲人,而是在回忆我一生的憾事。”然而,到底是什么样的憾事让弘一法师在生命弥留之际流下眼泪呢?这一天,法师留下了临终前最后的绝笔“悲欣交集”。其中的含义,众说纷纭,但不管怎么样,有一点是可以肯定的,那就是弘一法师同世上所有活着的人一样,在生命中都有过悲与欣。三天后,弘一法师圆寂,没有痛苦,平静而安详地斜卧在晚晴室的一方木板上,眼角沁出了晶莹的泪花。
弘一法师(1880年~1942年),出家前俗名李叔同,自幼聪慧,饱读诗书。26岁东渡日本留学,主修西洋绘画和音乐。中年时,李叔同面对国事日非,内忧外患,又痛感人生之无常,于1918年在杭州虎跑泉的定慧寺出家,法号弘一。追随他多年的日本妻子,苦劝无果后含泪离开了中国。弘一法师自此抛开世俗,粗衣芒鞋,严持戒律,潜心佛学。1942年的农历9月初四,63岁的弘一法师圆寂于泉州温陵养老院的晚晴室。
众所周知,弘一大师才华横溢,在书法绘画、金石篆刻、音乐诗词以及佛学等方面都有高深的造诣,在诸多文化艺术领域都曾开风气之先,他的书法艺术更是达到了“朴拙圆满,浑若天成”的境界。当年,鲁迅等文化名人都以能够得到大师的墨宝为荣。
弘一法师生命中的最后14年是在泉州生活的。他的一生充满了传奇色彩,由朱门子弟,风流半世,享尽富贵,一变而成为空门高僧,穷困半生,历尽艰辛,最终进入佛门最高境界,化作百十粒舍利,求得了功德圆满。
驻足在弘一法师的舍利塔前,凝视着“悲欣交集”的石刻,我不禁思绪万千。尽管我来清源山,带着的是一份闲适的心情和一副旁观者的姿态,但我还是被“悲欣交集”这四个大字深深地打动了。
佛教认为,人生即苦难,苦难的根源是欲望。而脱离苦海的唯一途径是灭绝欲望,在尘世生活中忘掉彼岸。弘一法师以文化人皈依佛门的过程,无不让人从中体味到某种生命的本质。确切地说,如今在人们的眼里,弘一法师已经成为一种象征,一种来自清净世界的象征,他仿佛有了一种不可名状的净化人的作用。记得在晋江草庵,有一幅当年弘一法师写下的对联“不为自己求安乐,但愿众生得离苦”,这恰恰是弘一法师由绚丽缤纷归于平淡清寂的精神写照,也是弘一法师人格力量、精神力量的至极。
在我看来,“悲欣交集”仿佛是一面灵魂的镜子,除此之外,还有什么更能够涵括人生的巨大落差和生命的反复无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