适卫

车的右轱辘应该是出了问题,坐在车上的孔子很明显地感受到了。起初是车子右边猛地下沉了一下,紧接着车子又晃荡了起来,吱吜吱吜的叫声随即从右边传出,声音极为尖利,像剑在盾上划。

这声音有点恐怖,让他觉得脊背发寒。战事频仍,天下越来越不太平了。一路来,流民多了不少,个个都面黄肌瘦,严重的营养不良。他这次出门,带的物资本就不多,出了鲁国没多久就散得七七八八了。帝丘城已经遥遥在望,天也快黑了,他只希望快点到达城里,遇见蘧伯玉,让他住下来,好好地洗漱一番。一路来,风餐露宿,颠沛劳顿,哪有地方给他洗漱?他觉得整个人都馊了,腰上佩的香囊也起不到作用了,盖不住他身上的汗臭味。所以他尽量少动,以免多出汗,于是在马车上,你总能看到他正襟危坐,两条腿绷得笔直,上身紧贴车舆,不偏不倚,头永远正视前方,目光汇在一个点上,仿佛是马头。这姿势,让他像钉在车上的一具木偶。

可这次车子颠了一下,他就坐不直了,身体明显地往右倾了一下,他赶紧用手撑住,同时把目光从马头收回到御车的人身上,那是一个年轻的小伙子,刚跟了他没多久,是个御车的能手。

“冉求,”他唤了一声,声音很柔和,坐在车上的他从不高声语,这已经成了一个习惯。“车子是不是坏了?”他问。

“御!”冉求叫停了车子,车子猛地抖了一下,孔子就感觉到整个人往前栽,脚下一使劲,才勉强稳住,但是脊背上明显感觉到有汗冒出,他觉得自己又馊了一层,这可不是君子作派。

冉求跳下车,用手掰了掰右轱辘,又看了看车轴,脸上显出笑容来,“夫子,”他对着车上的孔子说,“问题不大,有两条车辐松动了,车辖子也有点松,修一下就好了。”

“噢,那就好,”孔子在车上说,“你就修一修吧!”

冉求却为了难,支吾着迟迟不肯动手。

后面的车子见前车停了,也跟着停了下来。众弟子都下了车,围了过来。

“怎么了?”有人问冉求。

“车子的右轱辘坏了,要修。”冉求答。

子路是个大嗓门,见此情形,率而应道:“那就修嘛!”

“这……”冉求看了看坐在车上的孔子,又看了看众人道,“修是可以修,只是……”说到这里,他又打住了。

“只是什么?”子路问。

“只是需要夫子从车上下来。”

“这个倒也无妨,”子路慨然道,“就算夫子不下来,我们也可以把车抬起来,你你你”,他随机点了几个人道,“你们过来,我们把车抬起来,让冉求修车。”说完便俯下身子准备搬车。

坐在车上一直目不斜视的孔子这时突然发话了,“野哉,由(子路名)也!”他骂了一句,语调依然柔和,那感觉不像是骂,倒像是在陈述,“难道你要让我做个坐在车上作威作福的人吗?”说完,他便笔直地从车上站了起来。冉求知道他要下车了,忙把下车凳递在车前,他就笔直地从车上下到下车凳上,又笔直地从凳子上下到地上。

众人也都围了他,留冉求和子路在修车。

孔子指着远处的一棵大树说:“我们去那里坐坐吧!”

众人皆曰好。

大树很大,兀自杵在路旁,像一个巨大的伞盖,树叶密密匝匝,隔绝了天空,竟没有一点蓝色透下来。

孔子就站在树下,拧着脖子往上看,眼前是层层叠叠的绿,像一堵墙一样盖在了头顶上。“这树可真大啊!”有人感叹的声音从他的身边传来,不用转头他就知道这声音来自他的学生颜回,“是啊,真大啊!”他重复了一句,不再看树。而是在树下找了一块地势较高的地方,问颜回要了一块毯子,就坐下了。

众弟子也围着他坐下来。

他一言不发,就这样兀坐着,脸色铁凝,目光又落在了一个点上。

一路走来,他感觉有些累了,以五十余岁的高龄开启游国之旅,他都不知道是谁给的勇气和力量。这些年到底在追寻什么,他也越来越弄不清楚了,仿佛总有一个目标立在那里,不过,等你靠近,它又倏忽不见了。坦白讲,连他自己都不确定到底还有没有目标了,唯一确定的是,他还在追寻,苦苦的追寻、徒劳无功的追寻。

一道霞光透过云层射了过来,空气中就有尘埃在光柱里悬,那感觉,像是尘埃被光柱给困住了,他看着光柱,觉得自己就是那尘埃,本来飘浮无根,却又莫名其妙地被某个东西困住了。

他随着光柱把目光移到众弟子身上,见他们也像他一样兀坐着,都不言语,神情中透露着疲惫。他看着年轻的他们,心里竟浮起几分懊悔来,前路漫漫、生死未卜,他也不知道,让他们跟了他,到底是对还是错。

“嗯,”他轻叹了一声。

子贡见他这样子,知道他要说些什么了,便往毯子边挪了挪,作了个揖道:“夫子,你想要说些什么吗?”

他本来想要说些什么的,但被子贡这么一问,倒忆不起自己想要说什么了,只是朦胧地记得他想说一些关于大树的话,现在却什么也想不起来。最近的脑子不好使了,这正是让他倍感懊恼的事。

想了半天,他终于还是说出了这样一句话,“我什么也不想说。”

子贡愣了一下,脸上尴尬地显出一丝红云。他看了看身边的人,而后把目光投向了他的夫子,“夫子,您都不说话了,那让我们怎么说话呢?”他问。

许是对子贡咄咄逼问的方式有点生气,孔子语气加重了些,“天说什么了吗?你们看看,”他指了指天边的晚霞道,“四季不是照样运行?万物不是照样生长?”话说完了,他感觉意犹未尽,又追问一句,“天说什么了吗?”说完,便不再言语。

子贡讨了个没趣,也便不再说话,空气中又恢复了安静,暮气一样的安静。这时,远处却传来子路大嗓门的喊声,“夫子,车修好了。”

他便站起身,向着他的车子走去。走到车前,冉求已经把上车凳给准备好了。他端直地从地上上到上车凳上,又端直地从上车凳上上到车舆里,之后端直地坐在了里面。

车子在路上走,他就在心里想刚才到底要说什么。路边的树突然多了起来,光透过树影斑驳地洒了下来,打在架车的马上。树!他忆起来了,原来他想说关于树的话。二十年前,当他还是个年轻人的时候,曾经拜谒过老子,老子给他讲过大树无用而大用的话,他本来是想给弟子们说说的,刚才被子贡一问,倒给忘了。

他本欲回头给学生们讲一讲,但坐在车上的他有着不回头的习惯,所以也便作罢。不久,一座城池赫然出现在了地平线上。他知道,卫国国都帝丘城到了。

孔子到达蘧伯玉家时,天已经擦黑。蘧伯玉接待了他,并把一众人等安排在了他的别院里,安排完后,他便离开了。如愿以偿,孔子终于得以美美地洗了一个澡,水温刚刚好,他一跳进去,感觉自己一身的疲惫立时就卸掉了,自己轻飘飘的,像是三月的杨花。许是累极,他竟然躺在浴桶里睡着了,颜回进来时,他正散着发,把头磕在桶沿上,那感觉像是死掉了。

颜回啊地大喊一声,惊掉手中的丝瓜络,跑过来大喊了一声“夫子”。

孔子被惊醒了,看着慌张的颜回,感到有点莫名其妙。颜回见他“活转”过来,心下立时欣然,脸上的表情也温顺了很多,竟有泪光在他的眼中闪烁。

“怎么着?”孔子问他,“你以为我死了吗?”

颜回没有回话,而是去地上捡起丝瓜络,给孔子擦起身子来。

“回啊!”孔子背对着颜回,像是自言自语地说道,“死是人生的大事,我还没有思考清楚,又怎敢轻易地死掉呢?不过,生死自有它的命数,不是你我能说了算的,我们其实也没有什么办法。”说完,他便长叹一声,不再说话。一灯如豆,昏黄的光打在他光光的身子上,他成了蜡做的了。

第二天,天气阴沉,孔子起了个大早。小院的东南角有一棵小槐树,仿佛刚栽不久,他就站在那棵树下看。太阳还未尽出,空气中飘着雾气,牛乳似地笼着槐树,迷离着像是一个久远的梦。细碎的蛛网挂在树叶间,上面挑着细密的露珠,晨光映过来,它就发出幽幽的清光,有些细小的碎叶或是蚊虫之类的尸体点在珠网上,像泗水河里的浮木,浮沉在一片汪洋里。这样看来,他又觉得珠网就像旋涡,正带着他往下旋,蚊虫之类的东西又变成他了,甫一出门,就被看不见的网给网住了,又或者是他一直都在网中也未可知。这个时候,他的思绪总会被拖得很远,一些天马行空毫无边际的东西也会被他牵扯来,胡乱地想一通。

蘧伯玉过来了,孔子便向他深作一揖,交着手,不敢先说话。蘧伯玉还了礼,开口问道:“夫子,一向可便?”

他说:“可便。”

蘧伯玉没再说什么,留下点东西就走了。东西有什么,他看了看,一只鹅,一条鱼,还有一条干腊肉,鹅是活的,鱼却死了。子路问他怎么处理,他便说鹅先养着,鱼扔掉,腊肉炖炖吃了吧!

吃完早饭,弟子们便提议去街市上转转,他同意了。

帝丘城的街市与曲阜差不多,物什也差不多,对一个五十多岁的老头子来说,这可没什么吸引力。但帝丘城的人真多,熙熙攘攘的,穿梭在孔子的车前后,有好些时候,他都走不动。

冉求站在车上不由地感慨道:“卫国的人真多啊。”

孔子在车上应道:“是啊!人真多。”

“人多了怎么办?”冉求问。

“把他们弄富裕了。”他答。

“富裕了怎么办?”冉求接着问。

“用文化来教化他们。”

“夫子真是有仁者之心,”冉求说,“我觉得应该用法律来约束他们,就像马必须有马嚼子一样,光凭吆喝是没用的。”

“你说的也有道理,”孔子看着街上人说,“可用政令和刑罚来治理百姓,他们可暂时免于罪过,但内心不会感到真心服从;如果用道德感化他们,用礼教约束他们,他们不但有廉耻之心,而且还会纠正自己的错误。”

冉求回头看了看孔子,发现他说这些话时神情严肃,像见到了国君一样,心里就估摸着卫君是个什么样的人,会何时召见夫子,他也想看看,夫子这一套理论,在卫国好不好使。

接下来的日子里,孔子都待在他的那个小院里,没再出去过。他的学生中,年纪大些的就在院中陪着他,年轻一些的还是到处逛。

蘧伯玉经常来,每次都会带些东西,鹅是必备品,每只都很鲜活。子路按照孔子的吩咐,没杀它们,把它们一只只养了起来,但这些家伙并不安份,每天早上就伸长脖子嘎嘎乱叫,扰得大家都睡不大好。

一开始,来看孔子的人有很多,渐渐的,人就少了,当他的鹅养到三十只的时候,就再没有人过来了。孔子待得有些无聊,无事时,他就去看鹅。鹅们觉得见了生人,就嘎嘎地叫,有几只还拧着脖子想要过来啄他,这让他感到有些可笑,心想,畜生毕竟只是畜生,没有什么感恩的心思,要不是他遵循赐生不杀的信念,它们可早就成了仲由(子路名)的刀下鬼了。

可渐渐的,他去的次数多了,鹅们也就习惯了他。他再来时,它们就象征性地叫两声,然后自顾自地在圈中戏耍。鹅们越来越多,彼此之间也越发熟络,畜生毕竟只是畜生,不懂得人间的礼仪廉耻,开始公然地交配,于是鹅蛋也就越来越多,总也吃不完,子路就想把它们腌起来。

子路拿着鹅蛋来找孔子,想问他怎么处理。

彼时他正站在院中和蘧伯玉说话。蘧伯玉这次来看觑他,照例带了只鹅,他放下鹅准备走时,孔子喊住了他,“伯玉大夫,”他问,“国君让您每次过来看我,都带给我一只鹅,这是何意?”

蘧伯玉站住了,脸上有些犯难,“这个我也不清楚。”他说。

“那国君说过什么时候来见我吗?”

蘧伯玉的脸色又难看了一层,“这个应该快了。”他说。

正说话间,子路拿着鹅蛋过来了,子路见了蘧伯玉,脸上有点愠色,他说:“伯玉大夫,不是我说你,国君整天送鹅过来,夫子又不肯杀,它们可搅得我们不轻,您能不能跟国君说说,让他再别送鹅了。”

蘧伯玉尴尬地笑了笑,并不言语。只是此后他来的次数更少了,鹅确实也不送了。

孔子在卫国待了足足有十个月,鹅们都已经孵出小鹅来了,卫国国君还是没有见他。卫君给了他六万斗小米的俸禄,以保证他衣食无忧,但就是迟迟不召见他,这让孔子有点郁闷,觉得自己跟鹅一样,被圈养起来了。

蘧伯玉再来的时候,带来了一个大消息,卫君要见孔子了,已经待了十个月的孔子有点难以置信,他问蘧伯玉是真的吗?蘧伯玉点点头,说是真的,但他点头时,脸上的神情有点不大对,显得有点慌张,不过孔子没有看到,他正吩咐子路找到冉求给他备车呢。

蘧伯玉说不用了,国君带来了马车。孔子跑到门外去看,还真是,一辆四匹马驾的车赫然立在门口,马匹个个膘肥体壮,马车亦华丽异常。孔子看到马车,心中与口中同时啧啧称赞,不由地感叹卫国的富庶,但同时也犯了难,按照礼制,他不能坐这辆车。

他回头对蘧伯玉说:“伯玉大夫,这车我不能坐。”

蘧伯玉问:“为何?”

孔子讲:“按照礼制,天子驾六,国君四,我一个大夫只能驾三,坐不了四匹马的车。”

蘧伯玉听闻,哈哈大笑起来,孔子来了这么久,还是第一次见他如此大笑,这笑声几乎吓到了他。

笑毕,蘧伯玉讲:“夫子,这年头谁还计较这些?况且这是国君的恩典,你就权且受了吧。”

孔子深作一揖,一脸严肃道:“你们不要的东西,恰恰是我在乎的东西。”

蘧伯玉试探性地问了一句:“当真不坐?”

“不坐,”孔子说得斩钉截铁,像是在赌气。

蘧伯玉没再理他,把手一扬,坐着那辆马车自顾自地回去了。孔子摇了摇头,唯剩一声叹息。他站在门口看了看天,天边起了彤云,像浪一样堆了过来,眼看就要遮住日头了,日头被薄云所遮,昏黄着像是在冒烟。看来要变天了,他心想。

卫国宫殿与那辆马车一样富丽堂皇,孔子心中早有预料,因而也不感到惊讶,让他感到诧异的是,他没有被带到正殿,而是去了偏殿,这不合常制,但他也没有多想,也许卫君在偏殿等他也未可知。

前脚刚迈入偏殿,一股浓烈的花香钻鼻而入,这让他更加诧异。卫君有狐臭,他是知道的,即便如此,用如此浓郁的花香掩盖气味也有点过了。心中的狐疑慢慢扩大,让他不由自主地略抬了点头,目光也从小腿部抬到了腰部。他看到正前方有两页木制屏风,屏风的底座刻花非常繁复,不是常见的夔形,而是像花朵一样的东西,具体是什么花,他不知道。

寺人把他带到屏风前的一张席子前,让他坐下了。他本欲问一句何时能见卫君,但还未来得及问,那寺人就迅速地退下了,留他一个人守着空空的大堂。他不敢抬头,只能用眼瞄着屏风,想努力地分辨出是什么花来。大堂里静得出奇,落针可闻,门外也没什么声音,他努力地想像着乌云卷起落日的景象,在心中算计着它的声音,如果有的话,他觉得应该像狗啃骨头一样,咔咔地响。

这时,叮呤叮呤的声音突然不知道从什么地方传来,同时鼻子里的香味也更浓了。对了,他心中突然一亮,那底座上的花是玉兰花。

声音走到屏风后面终止了,紧接着是旒珠哔哔哩哩的乱响声,一个绵软的女人的声音传了出来,“你就是孔子吗?”声音中带着浓烈的玉兰香味。

孔子心中咯噔一下,心想怎么会是个女人,但转瞬之间,他又了然,此人必是卫君夫人南子无疑。卫君懒政,把政事悉数交给了他的夫人南子,南子成了卫国实际的掌权者,这是尽人皆知的事情。欲得仕进,必得先行晋见南子,孔子也是知道的,但他心里一直有个执念,总觉得这样做有些不光彩,毕竟南子不是个品行端正的人,所以他宁肯待着喂鹅,也不愿来找她,不料想,却在这种状态下见面了。

据说这位夫人美且艳,孔子很想抬头看一看,可不知为何,他却把头压得更低了。屏风的底座慢慢地从眼中挪出,让位给面前的席子了,他索性闭上了眼睛,只用鼻子和耳朵感知周遭,玉兰香味此时变得更浓烈了。

绵软的声音再次传来,“各国的君子,想要结交我们国君,都会先来见我,夫子,你来卫国十月有余,我们都知道,你有意仕进,可你为何从来不见我?”

她问得温婉有力,一时之间,让孔子不知如何做答,许久,他才讪讪地回道:“我宁为君子儒,不为小人儒。”

屏风后面传来了呵呵的笑声,“君子?君子?”她一连问了两句,“你觉得只有你是君子,其他人都是小人吗?”

“也不是,贵国还是有很多君子的。”孔子答。

“比如呢?”

“比如史鱼。”

“还有吗?”

“还有公子荆、公叔发、公子朝等。”

此语一出,屏风后面没再发出声音,良久,她又幽幽地问了一句:“你觉得我是君子吗?”

孔子伏在席上没有说话,大堂里又现出了死一般的宁静。门外响了一声闷雷,声音很远,含糊不清,像是有人被蒙在鼓里喊。

“那你觉得伯夷叔齐他们二人是君子吗?”南子又问。

“是。”

“他们二人有怨悔吗?”

“求仁得仁,又有何怨?”

“那么什么是仁呢?”

“非礼勿视,非礼勿听,非礼勿言,非礼勿动。”

环珮叮铛之声再次响起,孔子感到那声音离他越来越近,同时玉兰香味刺鼻一样浓烈,他感觉自己掉进了一片玉兰花海里,每个毛孔里都渗进了花粉。绵软的声音这时响在了右耳边,“那你想看我吗?”

孔子紧紧地闭上了眼,一动也不敢动,手心里早已经被他攥出了汗,同时,他感到自已的右耳朵痒酥酥的,像是有虫子爬了进来,呼啦呼啦地响,又像是捻了头发在里面搅,有说不出的熨帖。这突如其来的想法让他倍觉紧张,双目闭得更紧了,双手仿若攥出血来了,他感觉自己像个蝉猴般缩成了一团。

呵呵的笑声再次传来,同时叮铛之声也随即响起,渐行渐远,直到最后,不知道在什么地方消失了,就像不知道从什么地方开始一样。恍惚之间,孔子感到自己像是做了一场梦。

一种难言的轻松顿时袭来,他缓缓地抬起了头,张目往四周瞧了瞧,大殿内空无一人,除了屏风外,几无他物。殿内黑魆魆的,椽梁密密麻麻,像是一张网,从头顶上压了下来。猛然间,他感到异样的孤独。

从宫殿里出来时,天空愈发地阴沉了,间或的雷声也越来越频繁,越来越响。子路和冉求在门口等着他,冉求见他出来,连忙去套车,子路则一脸不悦地站在马前。

孔子哂笑了一下,问子路道:“你怎么了,仲由?”

“听说夫子见了南子了。”子路没好气地说。

孔子没有回答,只是有些诧异,子路何以知道得这么快。“你是怎么知道的?”他问。

“这个您甭管,您就说见没见吧。”子路接着问。

“见了。”孔子说得斩钉截铁,像是在赌气。

子路噢了一声,没再言语,而是转身和冉求一起去套马了。

孔子忙不迭地来到二人近前,指着天道:“我发誓,我如果做了什么不对的事,让上天来厌恶我吧!”像是觉得不够,他又补了一句,“嗯,让上天来厌恶我吧。”

这时,一个响雷响在了大殿之上,像是一块巨石落了下来,倾刻间,雨落如注。

雨下得时间并不长,第二天天就放睛了,艳阳高照。小槐树长高了些,有鸟在树枝间鸣啾,孔子看不到它,但甚觉好听,这鸟声他没听过,新奇代替失落占据了他的头脑。他总是这样,无论命运给了他多么糟糕的境遇,他都能欣然接受。

下过雨的小院,空气中都是甜甜的味道。青石板上还星星点点地积着昨晚下的雨,晶晶莹莹的,闪着琐碎的光。平日里闹人的鹅也不叫了,像是昨晚集体消失了一样。

情知很难见到卫君,孔子倒有些释然了,那感觉就像你一直爱之如命的一件东西突然丢了一样,虽然心有不甘,但也可以不为它所累了。这样想着,他感觉身体轻了许多,长久以来,一直郁郁的心情也如咋日阴云,被一扫而空了。他找到自己的琴,就在廊下弹了起来。

琴声幽啭空灵,时而欢快,时而深沉,扰得槐树上的小鸟也住了嘴,仿佛在聆听。声音荡在院中,滑动的音符就像丝绸一样到处飘,软糯、悠扬、濡湿,众弟子都听得呆了。不凑巧的是,嘎嘎的鹅叫声此时肆无忌惮地加了进来。

与此同时,子路腋下夹着一捆草从门外转了进来,一边走还一边喃喃自语,“真是一个怪人。”

孔子叫住了他,问他:“仲由,你在说什么?”

子路放下草,作了个揖道:“我在门口遇到了一个怪人。”

“怎么个怪法?”众人问。

“我从外面拔草归来,看到有个人呆呆地站在我们的院墙之外,身披蓑衣,背上背着一个硕大的斗笠。”子路一边说着,一边用双手在胸前画了一个大大的圆,以示那斗笠到底有多大。众人觉得他夸张了些,有人笑道:“真有这么大吗?”

“真有!”子路拧着头说,“他的腿也挽得老高。”说着,他便假意把裤脚从脚部一直提到大腿跟,众人知道他一向夸张,因而也只是笑,子路不管,又接着说道,“他穿的草鞋上尽是泥巴,看样子像行了很久的路才赶到这里。起始我还以为他是个小偷,但看着又不像,我就想看看他到底要干啥?这时,我听到院子里传出了琴声,我知道夫子又在弹琴了。而那个人呢?静静地站在那里,夫子的琴声高亢时,我看到他竟然自顾自地跳起舞来,他跳得,哈哈。”子路说得兴起,竟摆动着双腿和双手跳了起来,众人看时,只觉这动作滑稽可笑,像是马尥蹶子,孔子也忍不住笑了几声,子路感觉得了鼓励,说得更带劲了,“当夫子的琴声低沉时,他又默默地站着,低着头,一动不动,看上去像死了亲人一样。我过去问他是干啥的,他说他是仪封人,听闻夫子来到帝丘,就想着来拜访夫子,刚来到,就听到夫子的琴声,这琴声让他感到孤独寂寞同时又有些悲凉,他看到了一个明知不可而为之的人。”

讲到此处时,孔子打断了他,“真的吗?他真的是这样子说的吗?”

子路答:“是的。”

孔子站了起来,眼睛里放着光,“既如此,把这个人请进来吧。”

“他走了。”

“走了?”孔子和众弟子一起问了一句。

“是的,走了,所以我才说他是个怪人,大老远跑过来看人,到了门口又走了。不过,他告诉我不用担心,天下将以夫子为木铎,我不知道他说的是啥意思,只感觉到他是一个怪人。”

孔子听完子路的讲述,静静地没有说话,他望向门外,盯着门外的泥地看了很久,仿佛想从那里看出一个人来。良久,他才喃喃地说了一句:“真是一个怪人。”

仪封人走了的后几天,孔子就感觉再无待下去的必要了,其实这十个月以来,他一直都有这样的感觉,只是现在更加确认罢了。但他心里尚有不甘,就像一直想要把丢失的东西找回来一样,可找回来又要干什么,他已经有点模糊了。起始,当子路和冉求问他时,他总能侃侃以对,现在,你再问他,他都不知道要说什么了。

可事情不总是朝着人预料的方向发展,当孔子已经心灰,不打算再等卫君时,卫君竟然登门拜访,找到了他。

卫君来的时候浩浩荡荡,光仪仗队就塞满了小院前的整整一条街,幢幡纛旗更是数都数不清,密密匝匝地,像是要把天空占了一样。卫君乘着六匹马车,在众多甲士和寺人的簇拥之下缓缓而来。他的身边,坐着他的夫人,那个美且艳的南子。

道早都被清了,出警入跸是国君出行的常态。鼓磬被敲得震天响,传出去很远。孔子在院中看鹅,鹅们嘎嘎的叫声都没有盖过它。他问给鹅喂草的子路:“仲由,你听到什么声音了吗?”

子路丢掉最后一把草说:“听到了,鼓磬之声。”

“快去看看怎么回事?”

子路应了一声出去了,没过多久,他气喘吁吁地跑回来了,“夫子夫子,”他喊道,“不好了,卫君来了!”

孔子啊了一声,也感惊讶,他本已无见卫君之心,不期然他竟登门来访,这让他既感到错愕又感到惶恐,一时间,他竟忘了如何接待了。等他穿上正装,叫上众弟子,卫君的大队已经海潮般拥进了小街。

他站在门口,躬着身,用眼光瞄着队伍。纛旗的颜色富丽绚烂,几乎晃花了他的眼,他只感觉到自己像是在一个绛缸里漂,颜色裹着他,让他喘不过气来。

卫君的马车到了门口停住了,孔子领着众弟子俯下身子,行了一个稽首大礼,拜完后,他并未抬头,右耳朵同时痒痒的,感觉像是噙满了玉兰香味。

卫君在车上说:“夫子,我卫国如何?”

“人多。”他回道。

“富庶吗?”

“富庶!”

“那好,寡人带你去溜溜。”

一辆三匹马车被一个寺人牵了过来,孔子被安在了这辆马车上。被拉去逛街,就这样招摇过市,他心里很不情愿,这让他感觉自己像个傻瓜,又像一个押赴刑场的犯人。但他也不能守着这么多人,忤逆国君的意思,于是也只有坐上车跟在卫君的车子后面。

卫君不再看他,而是和南子在前面有说有笑。人们照例是伏在路边,头也不敢抬,一个个码过去,像蝗虫般挤着。不知为何,孔子突然觉得他们和自己一样可怜。

南子是个什么样子,他一直没看到,她只留了后脑勺给他,头发上晃动着步摇,叮叮呤呤的,感觉有点好听。前车转弯时,她的侧脸就会显出来,每当此时,他又会低下头,不敢看她。卫君肆无忌惮的笑声在前车嘎嘎地叫,仿佛是一只公鹅。孔子感到阵阵恶心,心道:“我从来没有见过好德如好色的人。”

游街什么时候结束的,孔子记不住了,他只知道,当卫君宣布他可以回去时,他如逢大赦,心中有说不出的轻松。

他离了卫君,独自一个人回到住处,鹅们像是见到了仇人,嘎嘎地叫了起来。

他召集了众弟子,宣布要马上离开卫国,这地方他一刻都不想待了。

“那那些鹅怎么办?”子路问。

“杀了。”孔子说。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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