饥来驱我去,不知竟何之。
行行至斯里,叩门拙言辞。
主人解余意,遗赠岂虚来。
谈谐终日夕,觞至辄倾杯。
情欣新知欢,言咏遂赋诗。
感子漂母惠,愧我非韩才。
衔戢知何谢,冥报以相贻。
--《乞食》
《饮酒》里有一位抱有好怀的邻居“田父”,于陶公而言是身边的温情。在那个画面里,他显得闲适慵懒,豁达不羁,虽然被扰了清梦,虽然不同意邻人说的话,但是对于这一片好心,陶公心生感激,他懂得求同存异,道不同,不相为谋但可以共存。他们喝酒、畅聊,最后豪迈地唱出一句“吾驾不可回”,坚定,有力,痛快!
画风一转:
《乞食》里有一位慷慨施舍又善解人意的“漂母”,于陶公而言是遥远的安慰。在这个画面里,他惶惶如丧家之犬。腹内空空如也,家中无米无面,饿着肚子也不知道该去哪里,恍恍惚惚走到了另一个村子里某一户不认识的人家,内心焦灼不安,“我真的走到要饭的地步了吗?”敲开人家的门,却又不知道该说些什么。这个画面感太强了,比“且共欢此饮,吾驾不可回”更强,比“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更强,比“少时壮且厉,抚剑独行游”更强。
单从这失落无助的样子,有点像杨绛先生笔下的老王,鲁迅先生笔下的孔乙己。当然,这样的比喻,小瞧陶公了,你看他乞食成功以后,一下子就来了劲头,竟完全忘了自己当时是个乞丐,自然而然地和主人热络起来,聊了一天,喝了一天,不光要来了饭,还交来的新朋友,诗酒相赠,到这里读者朋友们应该就不奇怪了,为什么我曾感叹“陶渊明乞食之时不来找我”,“陶渊明失眠挥杯之时不来找我”,我也想借着他的东风,青史留名呢。
饭也吃了,酒也喝了,朋友也交下了,这趟乞食之旅,应该是陶渊明一生之中都极其难忘的经历。面对这样一份人间温情,穷困潦倒又自觉无才无能的他,深感无以为报,怎么办?“冥报以相贻”,有一丝失落和无奈,来世当牛做马报答大恩;也有一丝调皮和顽劣,嗨,我又不像韩信一样将来能封侯拜相,这辈子我是没啥出息了,欠你的下辈子再说吧。其实,我能想象彼时的陶渊明一定是失望失落更多一些,但我还是更倾向于把他解读成一个调皮顽劣的形象,在那个动乱的年代里既不想做官(吾驾不可回),也不会种地(草盛豆苗稀),生活里朝夕面对的一定是无可避免的贫困,如果没有忧道不忧贫的志向,如果没有自我调和的能力,他将如何自处?其实失落无奈也好,调皮顽劣也罢,都是真性情的自然流露,这是陶渊明的真性情,更是每一位读者的真性情。
为什么说陶渊明诗好,因为不管是他的经历还是他的文字,都能让你很容易便与之产生强烈地“共情”。难以言表的羞愧,受到馈赠的感念,相谈甚欢的惊喜,诗酒相赠的激动,一首诗里交织着如此复杂多变的心理活动,每一种感情都是由衷发自内心,人如其文,文如其人,陶渊明太真了,我完全相信他诗里的每一个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