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夫人听见了此话，可渐渐已腾不出力气来震惊，只是自顾自咬着牙，被沐慈儿扶上床，人已经痛得蜷在了一起。

诗儿想上前帮忙，却被沐慈儿拦住：“去告诉孙右相，把根茎和玄参地骨皮一起熬，三碗水熬成一碗水，喂老妇人喝下就能解毒了。”不忘又一次提醒道，“一定告诉他不能碰到叶子，一朵花的根茎只够一个人解毒，这里没有多余的花了。”想来是老夫人平时都亲自照料她的花花草草，才会只有自己中毒，若是多一个人中毒，她都不敢想她要怎么解迷情的毒。

说完才转身继续照看老夫人，从怀里的小瓷瓶里倒出两颗白色的解毒丸：“老夫人，你毒发了，这是我自制的解毒丸，你吃下去，解药熬好之前希望能缓解一下。”

老夫人在沐慈儿的帮助下才勉强张开嘴吞下解毒丸，可似乎一点效果都没有，人抽搐得更厉害了，沐慈儿不忍见她痛苦的样子，老夫人中毒时日已久，她的解毒丸只能简单清洗体内热毒而已，又建议道：“老夫人，药还没好，我给你施针，几个穴道放些血，虽然事后会虚弱，现在能让您不那么痛，可好？”

其实施针并不是个好办法，老夫人年事已高，放血虽能减轻痛苦，可身体的元气并没有那么容易恢复，若非解药已经在熬，沐慈儿绝不会这么做。

老夫人痛得满头大汗，衣裳已经完全浸湿，咬着牙说不出话来，只能胡乱又僵硬地点点头，半天说不出一个好字。

药熬好的时候，天已经全黑了，老夫人痛了好几个时辰，浑身紧紧地绷着，时不时溢出压抑不住的呻吟声，根本无法喝药。

沐慈儿没辙，让诗儿硬灌了进去，又过了一炷香的时候，老夫人才软了些，总算缓了过来，吐气如兰：“原来是这花，两年了，我还以为自己得了什么不治之症，你看，今日天还没亮呢，老身就已经不疼了。”

沐慈儿有些哽咽，两年，她日日这样痛着，仔细看还能发觉唇边新新旧旧的伤痕，想来是自己曾经咬破的，好庆幸自己来了这一趟，安慰道：“老夫人不是得了病，是中了毒，再晚一年，只怕……”

老夫人早已做好了去的准备，她日日受这苦楚，不过是仍放不下儿子，如今居然治好了，真是做梦都不敢想，含泪笑着道：“慈儿真是老身的贵人。”

沐慈儿握住老夫人的手，又怕伤到她，只轻轻地捧着，反复道：“都过去了，都过去了，老夫人已经没事了，会长命百岁的。”

这么贴心又善良的孩子，眼里的担心那么真诚，老夫人心中欣慰儿子找到了这么好的女子，回握住她的手：“老身不怕病痛折磨，只是还没有见到逸儿成家，那孩子看着成熟，其实真的很让人操心。”

沐慈儿的泪这才止不住得就这么流下来，谁能想到呢，这样一位路都走不快的老妇人，能为了随意都无法见到面的养子坚韧至此，母爱，真的是这人世间最美好，也最让人不忍又心疼的情感了。

离开小巷前，沐慈儿向老夫人身边的人仔细说了怎么照顾，还不放心地写了下来，洋洋洒洒好几张纸，让老夫人越发感动。

孙风逸则是留下了贴身的侍卫阿启，加上他们今日又是大明大方地从皇宫出来的，沐慈儿隐约明白到他是决定不再隐瞒自己有个义母的事了，沐慈儿安心许多，看了眼老夫人的院子，下次，她要带些自己做的养生药丸给老夫人补身子，回过头，感叹道：“这院子真普通，不敢相信会是一国丞相的义母会住的地方。”

孙风逸苦涩一笑，这不就是当初他买这院子的目的嘛，“我义母想住清静之地，也不喜奢华。”

又是这句话，沐慈儿来了火气，这高高在上的丞相，想法就这么不食人间烟火吗？忍住翻白眼的冲动，讽道：“老人家哪有不喜欢与子女一起住的，不过是怕自己给你惹麻烦罢了，孙右相连这点小伎俩都看不穿吗？”

“我义母……她不会的，她说过她有话会告诉我的。”义母个性比男子更坚强，不似普通女子一般遮遮掩掩，不知如何保护自己。

“那她被病痛折磨多年，为何不告诉你呢？亏你还被天下人传得神乎其神，连三岁孩童都懂得的道理都不明白，谁家父母不是报喜不报忧的。”沐慈儿有些激动，刚才看老夫人痛成那样，咬着牙浑身颤抖，皮肤跟有小虫子在里面一样，一下这里鼓起来一点，一下那里凸起来一点，看得她这个外人都忍不住流了泪，而老夫人深怕牵连这个义子，竟然忍受了这么多年都没有告诉他，独自一人痛苦着，这是每一天啊！这个傻子居然说出这么幼稚的话，真是气死她了。

孙风逸没有在意沐慈儿的态度，他怎么不知道，他那么了解义母，才忘了她的坚韧的表象背后还是一位母亲，看着瞪着自己的小姑娘，突然觉得很好笑，记忆中，好像只有在很小的时候被义母责骂过一次，轻敲了一下她的脑袋，佯怒道：“天下人都怕我，胆子小的孩子连听到我名字都会哭，你倒好，指着我鼻子骂了个痛快。”

“我……”她哪有这么泼，只是气不过嘛，她从小就知道自己是养女，除了爹娘和哥哥姐姐，没有任何亲人了，祖父家驻守边疆她从未见过，外祖对她敌意那么深，所以与家人在一起的每一刻她都无比珍惜，孙风逸明明有能力将老夫人带在身边好好照顾，却自作聪明反倒适得其反，还让老夫人受了那么多的苦。

孙风逸并非不了解沐慈儿想说什么，抬手又揉了揉她的额前的垂发，语带哄让：“行了我知道了，你说的都对，你治好了我义母，别说让你骂，从今以后就是你要打我，我也随你。”

“谁要打你了。”沐慈儿不好意思地抿了抿嘴，不知道该怎么解释，抛开孙风逸的身份不说，光是她对一个认识还不到一天的人这样说话，的确是太失礼了，“其实，你义母宁愿自己疼着也不告诉你，说明她知道你在乎她，才舍不得你为她心疼难受，可见你平时是极其孝顺的人。”

孙风逸连日来沉闷的心情好了很多，他和义母对这个小姑娘而言，根本就是陌生人，可她却如此耿直地因为他没有照顾好义母而气成这样，问道：“你这是打个巴掌给颗甜枣？”

沐慈儿嘴一嘟，嘴硬道：“才不是，只是姐姐教过我，凡事皆有因果，是我说话太冲动了。”知错就认嘛，她才不会明知自己做得不好还端着。

孙风逸也不戳穿她，只接着道：“没关系，你不用安慰我，我原本是想，我身边有太多复杂和危险，义母过惯了平静的日子，我将她安顿好，越少去打扰她，她越能安享晚年。没想到她会出这样的事，她身边照顾的人定也是听了她的命令，才和她一起瞒着我，我不愿让她过失去自由的生活，让她有时时被监视的感觉，才将人全部都给了她，也说过他们唯一的主子从进院子那一刻，就是义母，不是我了。”他最恨被无数双眼睛看着过日子，才不愿最敬重的义母也受那种折磨，可谁曾想，他差点就要再一次尝试失去母亲的痛苦了，“可你说得对，无论她在哪里，都一定是牵挂着我的，枉我为一朝丞相，居然连爱子心无尽的道理都忘了。”

沐慈儿看见孙风逸眼中那抹痛，那么明显，那么骇人，自己也跟着难受了起来。反倒是孙风逸舒了口气，轻快地道：“今天去梨花巷之前我就决定了，将义母接进府，我要她和我一起生活，她想怎么过还怎么过，可我一定要知道她安全，健康。”

沐慈儿也觉得甚好，想起此刻孙风逸一定自责又心疼，才玩笑似的调侃他：“人家岁末到家是不敢叹风尘，孙大人怕是不屑谈风尘吧？居然拿爱子心无尽这句诗说话，天底下的游子若是听到了，定要笑你装腔作势。”

歪理！孙风逸没有反驳，只觉得她坦率可爱，便也随她胡说八道。

孙风逸命马车往将军府去，静静地坐着假寐，只当没有看见沐慈儿孩子一般控制不住地期待又兴奋着。

沐紫阳在自己房里看将军府的内务，听灵川来报说右相府上的马车停在了府门口，心中大约有了个数，起身就出门去迎，还没走出魏紫苑门几步，沐慈儿就已经进府朝她跑了过来。

“姐姐！”好久没见到沐紫阳了，沐慈儿激动不已，连跑带跳地跟小白兔一般。

沐紫阳见到妹妹，心中也高兴，由着她扑过来，宠溺地捏捏她的脸，温柔地责备道：“这么大的人了，怎么还毛毛躁躁的，天都黑了还跑这么快，摔着了可怎么办？”

沐慈儿抱着沐紫阳的手不肯放，脸上的激动溢于言表：“我进宫这么久，好不容易回来一趟，看见姐姐忍不住嘛。”

沐紫阳还想说什么，一眼瞥见她身后的孙风逸，一惊，他居然这么大大方方地陪着慈儿进来了，行了礼道：“孙大人好。”

“你也认识我？”孙风逸早知道将军府的两个女儿都不是俗物，这次回都也算是开眼界了。只是言语却恢复了冰冷，少了与沐慈儿交谈时的那丝温柔。

“孙大人名满天下，小女自然认得。”要论睁着眼睡瞎话，当真没几人能与沐紫阳比肩，反正她是如何熟知孙风逸的，说了也不会有人信，不如故作玄虚一番。

沐慈儿也不知道孙风逸为何陪她一起回来，她只是想姐姐了，又想问问对策，当孙风逸问她要不要回趟将军府的时候，她立即就答应了，可他进来干吗呀。

孙风逸一点都没有要回避的意思，沐慈儿又不知怎么让他走开，怯生生的瞅了他一眼，小心地开口询问道：“我想和我姐姐说说话，你……”

孙风逸大大方方的看着她，故意问道：“我不能听吗？”

当然不能听了！且不说小女儿家说的体己话他听着不像话，就算只是自家姐妹唠家常，他也不是她将军府的人啊。沐慈儿被噎得傻了，又不想在姐姐面前呛他，怕被姐姐批说没礼貌。

沐紫阳适时开口：“当然可以，孙大人请。”

沐慈儿不解地看着沐紫阳，不明白她为何答应，沐紫阳只是露了一个让她安心的笑容，示意她别担心。

三人到了待客的大堂，沐紫阳得体地招呼孙风逸坐下，然后便只当没有这个人，问沐慈儿：“进宫快两个月了，可还好？”

沐慈儿还是觉得孙风逸碍事得紧，她在宫中其实已经有些招架不住了，她刚处置了灵儿，还不知太子会有什么反应，兰妃和三皇子那边还没来找她，可也是早晚的事，今天听孙风逸的意思，除了冉侧妃，那个云太医也不是什么好人，本来是想回来问问姐姐该怎么办的，如今孙风逸跟一尊大佛似的杵在一旁，她一肚子话到嘴边却变成了：“挺……挺好的。”

沐紫阳看出她的力不从心，却不当回事，孙风逸能陪着慈儿来这里，说明他一定会保住慈儿，只要孙风逸能出手，慈儿哪怕是在宫里，她也不必担心。

“别怕，有难处的话……”转眼看向孙风逸，“找孙大人就是了。”

孙风逸本来就像透明的一般，听到了自己的名字，才抬起眼，见沐紫阳似笑非笑地望着他。将军府的小姐也是有趣，一个两个的都不把他放眼里，是不是他回都几日，太过低调了？再这样下去，他这活阎王的称号都要保不住了。轻轻抿了口茶，问道：“沐大小姐这是什么话？这与本官有什么关系？”

“孙大人是良善之人，怎么会见死不救。”沐紫阳也不管这话听上去有多离谱，意思到了就好。

这世界上有几人说过他是良善之辈，这是在提醒他沐慈儿自身难保的情况下还没有对他义母见死不救吗？孙风逸不声不响，就这么和沐紫阳对视着叫着劲，二人一个面无表情不知在想什么，一个毫不退缩，莞然而笑。

沐慈儿不知两人在打什么哑谜，也不敢乱插话，孙风逸虽说话不中听，却也没有用这么可怕的眼神看过她，姐姐也是，笑得温柔，却让她觉得毛骨悚然的，眼睛就这么来回轱辘似的转，几次想开口，也不知道说什么好。

半晌，孙风逸放下茶杯，轻声道：“沐二小姐的事，本官自然不能不管。”

是不能不管，不是不会不管，无妨，更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