托尔斯泰说:“人间快乐的家庭是一模一样,而不快乐的家庭却各有它特殊不快乐的地方。”
我不知道在这世界上快乐的家庭多,还是不快乐的家庭多。但举目所见,都是“不吵架不成夫妇”,“不是冤家不碰头”的实证案例。哪对夫妇没有上演过各自的悲剧和喜剧?哪个男的没有抱怨过自己的妻子?又有哪个妻子没有吐槽过自己的丈夫?
凡事总有缘由。我总想着,既然现象这么普遍,背后必然有一套说法,有一定的根源。
人间的悲剧是人造的。一对夫妇,既有月老的牵线,又有祖宗的监视,还有天地鬼神的见证,将确立个人婚姻关系的一件私事,变成了一件热热闹闹,并且与双方家庭、亲属、朋友相关的公开举动,只为了确证婚姻关系的合乎道德及社会规范,为共同生活和实现未来孩子的双系抚育提供合法性。但人与人的关系,正如叔本华所比喻的刺猬报团取暖,“离远了觉得冷,逼近了大家又有刺”。社会虽用了各种手段来使男女就范,可是至多不过能维持夫妇关系的形式,并不能保证夫妇之间一定能融洽合作。清官难断家务事,谁也不能强迫人相敬相爱。
矛盾就在这里。夫妻关系外的人,都只在很狭小的一部分上去认识另一个人。同事、朋友,我们只会讨论彼此的交叉点,至于他是否喜欢睡觉打呼噜,是否不爱做家务,是否乱花钱,是否每天不着家,和我毫无关系,甚至越没关系越好,——有谁希望自己的朋友和同事关心你的隐私么?养狗协会里,只要大家对于养狗有关的一套兴趣和观念相同已足,至于是北约咄咄逼人,还是俄国想抢占人家领土,大家正可以不问,愈不问愈能相处得好。
但夫妻不同。为了实现目标,夫妻需要全面的合作和整体的生活,他们在目的、兴趣、习惯、嗜好上要有高度的契洽,因为他们在生活上所接触的方面太多了,他们在生活上互相依赖的程度太深了。
但现实上,谁可以做到呢?
人永远只能全面感知自己,——甚至连这点都很难做到,哲学的初问不就是“认识你自己”吗?俗话说,“如人饮水,冷暖自知”,我的痛不能直接跑进你的身体,使你也感觉到痛。可是你我要能合作,却又不能不痛痒相关,甘苦相共;于是我们只能通过语言、心理、动作、信息等来实现彼此的沟通交流,可是这些象征的意义又只能从我们各个人的经验中体会得来,因之,自己所没有的,也就无法推己及人;自己有而别人没有的,也无法使人明了,发生同感。一个色盲永远不能了解别人所谓红和绿究竟是什么。生活经验不同的人也不易对于一个现象有相同的反应。汪曾祺在《跑警报》一文中写了一件趣事,每当日本飞机轰炸昆明的时候,联大的一个女生就会拿着衣服,痛痛快快洗个澡,因为热水任用。一个广东的男生就会拿个搪瓷的杯子,去炉口煮莲子糖水吃,喝完糖水,摸摸刚掉在身边爆炸过的还在发烫的弹片,骂一声,“丢他妈!”,然后施施然回宿舍。
总结一句吧,同一时间,两个人不能站在同一地位,每个人所看到,听到,接触到的决不是完全一样,所以没有两个人是有完全相同的经验的,每一个人有他的一套。因之,我们也可以说,没有一个人真正地能充分地尝到另外一个人的甘苦,感到另外一个人的休戚,想到另外一个人的思想,完全懂得另外一个人的语言。但夫妻,又对此有高度的要求,不吵架才奇怪,吵着吵着,不变成冤家才奇怪。
所以,钱钟书的经典名言,“婚姻就像一座围城,围城外的人想进来,围城里的人想出去。”我好奇的是,他和杨绛先生可曾吵过架,赌过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