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幺儿,来吃饭。”
他没理,背对着饭桌坐在门口的台阶上,一团火光忽然在他眼前炸开,身后传来孩童惊恐地尖叫和慌乱的脚步声。
“你坐在那干甚?快回来!太危险了!”
他依旧没动,他知道鞭炮伤不了他,顶多让他衣服更红一点。
“算了,这孩子脾气犟,你也奈何不了他……”
他身旁叮当两声响,头顶是轻轻的叹气声。
他没有名字,也并不是这座屋里的所谓幺儿。他并非格格不入,因为他会偷偷躲在一旁边吃饭边观察着人们的一举一动。他能看到成绩优异的女儿受到父母的称赞,能看到活泼好动的儿子讲无数个笑话惹亲戚们欢欣,他当然知道这里的人们都爱他,把他当亲生的看。
可他只是静静地看着这些似乎与他无关的、美好的事物,然后转头走了。最后碗筷总是不知道被放在了哪里。
他已经和这些人相处了半年,现在是他们过的第一个新年,同时,是他的生辰。大清早他就悄悄到河边捡了个石头,给自己画了一个蛋糕。
他还记得之前跟着大人们去街上买年货,路过橱窗的时候看到了一家非常精美的木质飞机,先不说上面的售价让人望而却步,他也不愿意去花人们辛辛苦苦赚的钱。他停下来盯着看了好久,磨磨蹭蹭了好一会儿一行人才回到屋子里。他有点惭愧。
鞭炮声尽,烟花起。
他还记得小的时候,爸爸妈妈会陪着自己在阳台上一起看烟花,他还会笑着说,以后要买好多好多好看的烟花,放给他们看。
这么多年了,烟花却还是别人的。
“面要凉了。”
思绪回溯,他意识到这是年长的姐姐在说话。
在这间屋子里,他只愿意叫她姐姐,跟她在一起,他才肯说几个字。其他人都是一律拍拍胳膊。因此姐姐就像是传话筒一样,沟通着他和大人们的语言。
他忽然意识到,不是饭,是面。
他垂眸,看到碗里的长寿面。还有,那架木质飞机。面前高大的影子还没有离去,但他依然没有回头。
姐姐在他身后无声地笑了。他不知道的是,那天买完年货后,姐姐偷偷进商店买了那架飞机,把自己的零花钱都搭了进去;她还悄悄跟着自己来到了河边,随后动员起所有人,一起准备在过年的时候一起庆祝。
房间里忽然响起了陌生的生日歌。他终于回过头,看到所有人都从桌旁站了起来。他想跑,却发现他们并没走过来——他们好像知道距离。
最后一波烟花盛开在无边的夜空,火星四散,天上的星星仿佛与之融合,一起坠落人间,和今天的寿星见面。
现在,他们是亲人,而它是家。
“新年快乐!生日快乐!”响起无数个热闹的呼声。
二、
过年的前一周,他忽然对我说要带我去看海。
我不解,况且我们只是两个逃课出来的高中生。他患有很严重的抑郁症,在班上惹人讨厌,到处被人骂着侮辱性的词汇。
不过我很喜欢他,欣赏他的才华,也一直担心着他的病情,可我因为内敛,从来不敢说,他也从来都是笑着对我说:“没事。”
不过年前这几天,他状况确实好些,虽然疑惑,但同意了。
我们搭上一辆辆车。他好像很喜欢东边,不说目的地,只是要司机往东边开。
与我们的沉默寡言相比,司机们大多数都很活泼开朗,有的是本地人,有的则是外地来这座城市居住,不过每一次他们并没有载我们太久,因为他们也有自己的目的地——家,那里有他们的家人在等着他们回去,一起在灯火下闲坐,闻到时光里发酵的春节香。
印象深刻的一次是,我们搭到了一个扎着高马尾的姐姐,她说自己已经在异乡打拼了七年,这是她第一次回家过年。
“你们怎么不去和家人团圆啊?”她看着后视镜里的我们问道。
我不知道回答些什么,转头望向他,他看着车窗外街上红彤彤的灯笼和来往的行人,没有说话。
我们经过了好几座城市,中途在郊外的一个便利店落脚。
我问了他好几个问题,比如为什么要去看海,为什么不回家和家人吃饭,为什么要去东边。
他笑了:“你的话变多了。”
我这才意识到,自己好像确实更外露了点——他的眼睛也比平常,有了更多的光。
“我喜欢你。”他忽然说。
震惊使我措手不及,我慌张地看着他,他眼神熄灭了一瞬,随即又恢复正常。“继续赶路吧。”
继续搭车的过程中,我有意跟他坐得很远。我后悔至极,在心里骂了一万遍自己,又不知道到底该怎么把这事圆回来。
除夕当天。车在沿海的一个小渔村停了。
“这就是你们说的最东边了,这里的海很好看。”司机指着村旁的海岸线说道,“对了,我没什么文化,就祝你们新年快乐吧。”
和司机道别后,我提出在这里住下,他没有理会我,而是询问路过的渔民,还有没有更远的陆地。
渔民说更东边的地方还有座岛,只不过没有人居住了,只有在捕鱼的季节,人们才会到那里去撒网。
等我们登上那座岛,已经是夜晚,远处村里灯火通明,依稀能看见大人招呼着小孩回家准备开饭。
他走到海边,望着远方不知是夜空还是海水的无边的黑,平静地说道:“这已经是最东边了,看来我们没有地方可去了。”
我不知道他在说什么,但是隐隐感觉到有些不对。
“马上就是新年了,我希望你能好好生活,平安康健。”他说着,从口袋里忽然掏出一把枪。
我的担心——不,我的恐惧,终究是成真了。我急了,他肯定是骗我的,他根本就没有好转,不然他为什么不去接受治疗。
他转身向海里走去。我无助地朝着他逐渐消失的背影叫道:“不!我们还可以再继续走,我们共同走了这么久!”
他转过身来看了我一眼,把枪举到自己头边,我看不清他的脸。
我知道要来不及了,我不能再继续等了。我拾起了从未有过的勇气,朝他的方向跑去,冲着黑暗大喊:
“我不想失去你!我喜欢你!”
一阵震耳欲聋的“砰”声。
我看清楚了他的脸,也感受到了头顶传来的亮光。
那是我这辈子看到过的最美的烟花,在它旁边,无数烟花一起升空,在这一片天地里灿烂盛大。
我还没擦去眼前的朦胧,就看到他的眼里荡漾出欣慰的泪水。
“我一直在等这句话。”
三、
“各位良兄,今天你们来陪我一起过年,实在惭愧,惭愧。”
“哪里,不是家人同意,我还实在是脱不开身。”
我们四个人是从小到大的好朋友,只是我的父母都在海外,因此我经常轮流到他们三个家里住宿,正值除夕,我正准备一个人过年,他们三个却不谋而合地来到我的出租屋里说要陪我一起过。
“虽然年夜饭有点简陋,但还算可以够每个人分的啦,哈哈!”
说得不假,虽然我们花了一上午在超市里面挑好吃的,咱总是拼不出年夜饭的味道来。
“就凑合着填填肚子吧,我看你这个吃货,等会儿又分得最多。”
“饭不重要,重要的是我们得把这个晚上过好。”
“其实不用搞那么热闹,有你们三个在,我其实就很安心了。”我笑着道。
“哎,话说我们四个都认识这么多年了……我现在看你们,感觉都还是小孩子呢。”
“确实,不知道时间怎么过得那么快,马上就要毕业了。”
“别说毕业,我最听不得这个,太舍不得你们了,到时候将来各奔东西,我们可就不能聚在一起过年了!”
“还是不要煽情得好……我们去阳台上放烟花吧,正好我带了几个来。”
“你不怕污染空气?”
“闭嘴,烟花我可是百放不厌,况且我更希望打爆竹一点,更刺激。”
“这又不是乡下,我老家一到过年期间每天都是放炮,但是空气质量可好了。”
说笑间,导火线已经点燃了,噼里啪啦一阵响,数不尽的火花从中间炸开,他们一溜烟地跑到四周,我举起手机拍照,小烟花和远处的大烟花一样,在我的镜头里焕发出五彩的光线,熠熠生辉。
我兴头一起,直接把所有种类的烟花都放了个遍。
“我还以为你从来不玩这些东西呢!”
我们一行人站到阳台的边缘,与对岸的灯火遥遥相望,城市里星星点点,就像是加了一层滤镜般梦幻。
“快,马上零点了!我们一人说一个新年愿望,我先来,新的一年,我要吃遍所有的美食!”
“我希望不管多少年,我们都能像今天这样一起好好地,快乐地生活下去。”
“我很简单,希望国泰民安。”
“到你啦,大文豪,给我们来一段有文化的愿望!哈哈!”他们一齐看向我。
我在温暖的光里看着他们的脸,忽然有些感慨,日迈月征,朝暮轮转,我们却一如往昔,有这样的良友相伴,不应该是岁月静好么?”
“愿新年胜旧年,欢愉且胜意,万事尽可期;愿平安喜乐,诸事顺遂。”
烟花声不绝于耳,像是在与我们一起祈福。
把酒碰盏,谢诸君伴;提笔蕴词,愿各友康。
文/如一如清水
2024.2.1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