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公和老爸以前都是木匠，在我很小很小的时候，老爸就经常用凤凰牌自行车载我去工地干活。我也很喜欢跟着老爸去工地，倒不是我能帮他做些什么，而是又能改善伙食了。
那个时候的木匠，吃住都是主人家包。当然，住的地方其实就是简单地在要装修的室内地板上铺几块木板，用一个蚊帐搭一个小帐篷就是一张床了；至于吃的，一般业主自己会准点送过来。那时候的工匠很自觉，一般早上五点左右起床干活，业主家会提个篮子或挑副胆子把早餐送来，一般是稀饭，一个小菜，偶然能配个油条和包子；上午九点左右，主人家送来点心，一般是面线糊；午饭略微丰盛点，主食基本是白米饭，外加三菜一汤，至少还得有一个荤菜；下午四点左右，主人继续送来点心，下午的点心可能是肉羹汤，当然，也可能还是面线糊；晚饭大部分依然喝稀粥，但偶尔要根据情况，比如节日，主食还是要做米饭，还得加菜加汤。业主有时候也会打点米酒送点花生给师傅，那个时候最开心的事，就是看着阿公他们喝酒，我则偷偷伸手拿花生吃，不能多吃的，多吃阿公会骂。
其实业主这么尽心伺候，除了希望师傅能把活干好，还有一层顾虑。木匠虽然出身普通老百姓，但他们的祖师爷公输班可是了不得的人物，除了手艺高超外，据说还能书符念咒，呼风唤雨。他老人家怜悯匠人的辛苦，怕他的徒子徒孙会受人欺负，于是传了一本《鲁班书》给后世弟子们，让后世弟子们如果受到欺辱时，可以根据书中所载的方法在业主的家里做些手脚惩治业主。其实大部分木匠文化程度普遍不高，哪里学过什么《鲁班书》，但因为有了这么一个传说，倒真让业主不敢怠慢了木匠，这才会尽心尽力，小心翼翼伺候着。
那时候，木匠被分为两大类，分别是大木和小木。阿公一辈子都只是小木，因为不识字，所以大多只能做些实用的家具和雕些窗花，阿公刻的花鸟活灵活现，如果生在现在肯定是一个国家级的工艺美术大师，但是他所真实存在的时代，即使是职业生涯的最巅峰，在社会上也只能是一个普通的匠人。
伯公就是大木，所谓大木其实就是建筑包工头兼任总设计师。当时，能承包整栋“皇宫起”式的大木比小木地位高，不像今天，艺术类的花鸟人物并不是那时候木匠行业的主流。大木要能根据业主的财力和地位为其设计房屋，而且那个时候并不兴设计图，要做什么样的构造，全在大木的脑子里，大木再根据自己脑海里的意象把具体的工程按工序和门类具体分配给一个个小木。所以，早期“皇宫起”的房子，每一栋都不一样，每一栋都有自己的特色，使得这些房子今天依然有那么高的观赏价值。
造“皇宫起”式的房子，需要特定的尺寸，称为“天父地母尺”。所以大木一般都识字，综合能力也最强，满足这些才能当好大木。阿公的木匠是跟伯公学的，单就雕工技艺论，阿公已经炉火纯青，在周边的同类木匠中无人能及，但在木匠行业中只算得上是专才。而伯公，单方面的技艺虽然不及阿公，但因为总体能力均衡，能为业主设计，又能识文断字，所以是当之无愧的大木。那个时代的大木，是木匠界六边型的战士，木匠里的通才，在他们圈子里是神级一样的人物。阿公从不在别人面前炫耀自己的技能，反而一辈子独敬服伯公。
阿公曾经告诉过我，解放前，想要学木匠手艺可不是件容易的事。必须得托关系找人搭上木匠师傅的线，木匠师傅是看介绍人的面才收徒的。收徒的时候，徒弟要买副猪蹄、几斤面线，还要封一个红包，在几位见证人的见证下，磕头奉茶，才算正式拜师。
拜师后，徒弟每天要比师父早起，第一件事就是要帮师父倒夜壶。那个时候讲究“一日为师终身为父”，徒弟要小心伺候师父。除了倒夜壶，还得给师父洗衣服、做饭、干家务，农忙时还得为师父家干农活。师父按工序分阶段教徒弟，徒弟能学到头两件技术就是先拿锯子帮师父裁好木料，看完师父示范一遍刨子的用法后，就开始一遍又一遍地为师父推平木料，这道工序往往是几个月后，徒弟能用刨子把木料推平的极其光滑后，师父才会继续教下一个工序。这些可都是硬功夫，每一个动作没有练到极致，师父就不会教下一个技术，因为师父也怕徒弟功夫不过关，会坏了自己的招牌。学徒三年四个月是没有任何工钱的，即使业主给些额外的赏钱，徒弟也必须主动上交给师父。那个时代的人都很淳朴，徒弟是绝不敢私自截留一分一毫的，只有逢年过节的时候，师父才会象征性的给徒弟一些零花。
阿公说，旧社会里，徒弟在师父身边要做满三年又四个月才能出师。为什么是三年又四个月，阿公也说不清了，只告诉我这是行业约定成俗的规矩。学艺满师后，师父要为徒弟置办一套工具，那时候的工具很多，都是装在箩筐或木箱里头，徒弟接了师父的衣钵，挑起担子，从此就可以单独从业，赚的钱也可以放自己口袋里了，如果继续跟着师父讨生活，师父也必须按正常的师傅结算工钱，不能再截留徒弟分毫了。
也许有人问，如果有徒弟不到三年四个月就学会手艺，徒弟想单干怎么办？确实，各行各业都有天赋异禀的人，有些人学东西就是比普通人快，他们只要看一眼不需要师父教自然就会，这种徒弟也绝对是师父的好帮手，所以师父得有绝招能制衡这些徒弟。在旧社会里，师父会传授徒弟手艺，但有一个秘技，必须得等徒弟三年四个月期满后，在接担的时候，师父才会传授，这个秘技就是“春点”。
现在很多人不知道什么是“春点”了。所谓“春点”就是旧社会里的人讨生活的江湖话，也就是只有他们行内人才听得懂的黑话。电影《智取威虎山》里“天王盖地虎”“宝塔镇河妖”之类的问答就是土匪间的黑话，如果回答不出这些黑话，马上就能识别出你不是圈子里的人了。木匠行业也如此，师满日，师父会告诉徒弟，如果在异乡碰到同行提问，要怎么回答，这些话不能做任何笔记，只能靠默记于心，徒弟也必须发毒誓不将“春点”轻易告诉别人，才能挑担离开。江湖有句话“宁给千金一锭，不传春点半句”就是这么来的。
“春点”有什么用呢？假设徒弟挑着担到某地讨生活，碰到当地的一个人来问话，徒弟对答如流，那么问的那个人，就得给这个新人师父的面子，让这个行业新人在他的地界谋生，而且他还得义务为这个行业新人介绍第一批客户。但如果这个新人答不出来，就说明这个人欺师灭祖，学师未满就自己单干，那么问话的这个人，就会直接挑走新人的担子，这个新人也绝对别想在当地立足，必须得回去求得师父原谅，重新认真为师父干活，否则永远也别想在木匠行业混。
阿公在解放后才出的道，而且是伯公教的技艺，“春点”的说法也是伯公告诉阿公的，所以阿公并不知道“春点”具体是什么，只知道翻译出来大概表达大家都是鲁班门人的弟子，初来宝地，希望得到对方帮助的意思，只是因为有一些特定的规范说法，所以显得神秘和好玩。
阿公后来也带了不少徒弟，不过已经没有了那么多规矩，但猪脚和面线还是免不了的。阿公带徒弟，毫无保留，尽心传授，老爸的大师兄据说只学了三个多月就出师了。而另一个仙游的徒弟，因为学东西比较慢，真就学了三年四个月满才出的师。这个仙游的徒弟在阿公的身边最久，与阿公感情最深，老爸跟我说，阿公五十岁时，他的仙游师兄还特地赶来家里给阿公磕三个响头，还奉送了自己的门生礼。
阿公是木匠，老爸和伯父以及几个叔叔们都当过木匠。阿公那个时代手艺再好也只是给人做工，老爸他们又做木匠做到怕，所以并不希望下一代还是木匠。而我自小就在工地里与他们混在一起，却愣是没有耳濡目染无师自通这门手艺。小时候我贪玩，也会捡些废木料，偷出老爸的锤子和几根钉子，钉几个微型木凳和箱子，但总是歪歪斜斜，对比阿公他们的作品，那个时候我就知道我不是吃这行饭的料，也就放弃了。
祖传的这门手艺，我想，在我这一代，怕是要永远失传了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