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一分钟赶上去往老家的火车,我喜欢坐绿皮车,也许因为简单,纯粹,怀念,更多的因为便宜。车上的座位还很多,找到了自己的坐下来,心里满是舒坦。不久便发现我正坐的是我位置的邻车厢,已不想动身去换,那便等这位置的主人来再换吧。
火车总是慢悠悠的,车厢不停的摇晃着,就像那年躺在妈妈的怀里,昏昏沉沉地有了些许睡意,没有留神就睡着了去,但绿皮车坐着睡觉还是不舒服,要不了半小时就醒了,这时候窗外下起了点小雨,我的思绪也开始被这淅淅沥沥的雨声带到了更远的地方。
一个月前,我还在杭州一家保险公司,任职销售经理,跟着垣哥,也就是老板,干了三四年,公司大大小小的事情垣哥也都会让我负责。那天晚上垣哥神神秘秘地找到我说“东子,你是不是有几个朋友当官的,能不能帮哥一个忙……”垣哥的声音听起来有些紧张。
他叱咤风云这么多年,头一次叫他这样低身下气几近求人的语气说话。我知道这次的问题很大,并不是花点钱找几个熟人就能解决的,我想了一个晚上,跟垣哥说对不起,第二天就收拾东西走人了。他破口大骂说我是王八蛋,忘恩负义。我并不在意,因为命重要。
我们公司表面是一家正常运营的保险公司,其实不过是垣哥背地里洗钱的工具之一而已,他真正的来钱渠道是贩卖毒品,通过毛绒公仔和香烟来运输。
我记得很清楚的一次,他带我去酒吧,之后借口去了厕所,一起来的是个叫阿龙的年轻小伙子,也是在他手里干事,阿龙叫了一群社会小混混过来,找了几个妹子,开了不少名贵的洋酒。
一切似乎没有什么问题,不一会儿阿龙笑眯眯地说,兄弟们,大家今晚都要玩开心啊,我们垣哥说了,你们玩得不尽兴就是不给他面子。来,喝酒,抽烟。
说着从包里拿出几根雪茄,一一分给在场的人,还不忘了一人送上一盒。包厢里夹杂着浓重的烟味、酒味、廉价的香水味和汗臭味,许是不常来这种场合,这样的气氛让我有些受不了。我借着身体不适离开了。
回去后垣哥告诉我,雪茄里面有货,他这样做的目的我自然也知道的,那是我第一次知道垣哥的这些经营,也不算意外,虽然他之前从不与我谈这些事。从垣哥以往对我们的大手笔来看,我知道他肯定有不少并不合法的经营来维持开支,也有往这方面想过,但一直还没有真正见识过。
我第一次戒烟成功便是在这个时候。
火车很快到了站,下车出站,雨已经停了好一会了,四处透着湿热的泥土气息,烟瘾突然大作。车站商店都已经关门,往右大概两百米的小巷子里还有个牌匾亮着灯,隔太远看不太清,我抱着试一试的心态走过来,布满灰尘和电线的显示牌上写着:徐记烟行 四个字。门是半掩着的,地面湿漉漉像刚拖过但并不透亮,烟行老板大概也准备打烊了。
“小伙子刚下车啊,是买烟吧,要什么烟?”老板稍有兴致地上下打量了我一番。
“来包大前门吧。”我打着哈欠回道“这天气可真有点热啊。”
“外地人吧,不过现在抽这烟的年轻人可真不多啊。”老板又将我打量了一番,叹了叹气。
“是啊,三伏天了,这个时候还好,黄昏时候更是让人热得烦躁。”一个40岁左右女人走过来,随即对老板说“关门吧关门吧,今晚没几个人回来了。”又对我说,小伙子快找个酒店住下,虽说现在法制社会,咱们市里治安也还好,不过这么晚还在外面也不大好。
告别了这对夫妇,准备去找个酒店暂住下,打开手机微信,一条消息弹出来:2016年,6月15号,某市公安局某某抓获一起贩毒洗钱团伙,成功抓获以李垣为头领的25人,还有5名涉案嫌疑人仍在潜逃……剩下的我已不忍看了。其中有很多人我都认识,不仅认识,我们还一起喝过酒,嫖过娼,赌过钱。
我不知道我算不算涉案嫌疑犯,虽然他们的事情我都没有参与过,但是所有事情我都知情,不管怎么说都是知情不报者,按照法律应该也是要负一部分责任的,但是没有人把我供出来,之前垣哥没有,我想他也不会。
垣哥小时候和我大概是穿一条裤子长大的,他那时候又矮又胖,加上父母离异,跟七十岁的奶奶相依为命,常常一两个月都穿同一套衣服,仅是跟他走在同一条马路上,无需靠近,就能闻到他身上的骚臭味。所以同村的孩子没有几个跟他一起玩的。
我那时候也不想,后来奶奶苦口婆心地劝我说,“你要学会多交朋友啊,不管好的坏的还是怎样的,现在你在家里还能靠我们,以后长大了,出门在外都是靠朋友啊。阿垣这孩子也挺可怜的,咱们又是邻居,你多跟他玩吧,以后也可以叫他来家里吃饭。”
此后我虽然和他一处玩,但心底里还是有些瞧不起他的,秉着奶奶的劝告,我偶尔会叫他来家里玩,留他吃饭,他开始都是抵触的,后来大概是渐渐地放下了防备,也开始过来了,有时候奶奶会多准备一份让他带回家给他的奶奶吃。
垣哥从小成绩不好,但我总觉得他很聪明,之所以学习不好是因为没有认真。逃课、打架对他来说都是家常便饭,在学校和老师眼里是头号烂人。老师们经常劝诫我不要跟他一起玩,我口里应承着,放学后还是等他一起回家。因为他是我的朋友,嗯,唯一的朋友。
他虽然成绩不好、喜欢打架、脾气也差、总之各种不好,但他对我、他奶奶、还有和他一起的兄弟都是极好的。我印象很深的一次,我因为一件小事和同学吵起来,什么事情忘记了,但是吵得特别凶,后面是我赢了,然后第二天,他一早起来把我的书全部烧了,我气到不行,但除了跟老师告状和重新买全课本也不能拿他怎么样。
他得知这件事后,带了几个人把他堵在学校后面的废工厂打了一顿,并威胁他跟我道歉赔钱还有不能把这事跟任何人说。我也是后来得知这件事。尽管被威胁他还是将这件事告诉了学校,学校通过谈论对垣哥的处理结果为开除学籍。
垣哥没上学后去了一家汽修店当学徒,他说反正自己也不喜欢读书,还不如趁现在年轻出去多赚点钱,可以让奶奶多过会儿好日子,再一个就是存点钱以后盖房子娶老婆。垣哥说让我别担心他,好好读我的书,将来肯定有大出息。我伸出拳头跟他击了一拳,谢谢吉言,我会努力的,也祝你多赚票子,将来娶漂亮媳妇。然后互看对方一眼会心一笑。
眼角开始有些湿润,童年记忆仍历历在目,我却再也没有勇气面对他。黑夜将这世界连同我的灵魂在内的一切感知全都吞噬掉了,我顿了顿,掏出一支烟猛吸几口。
夜色开始渐渐有些微亮,日光将要升起,我像中了邪一般,一根接着一根烟的抽,沉重的负罪感压的我透不过去来,我企图用烟来麻痹这一切,烟盒很快失了重量,我踉踉跄跄地找了个地方坐下来,仿佛这身体也随这烟盒一般渐渐失了重,不一会儿便趴着座椅昏昏睡去。
再睁开眼时,清晨的第一缕阳光抚着我略显疲惫的面容。我大失惊色地打量着四方,我昨夜竟在这过了一晚,好忙起身整理了衣裳,幸好这城里的大多数人们都没有醒来。
滴滴叫了辆车到我生活的小村,师傅细心的问我要不要开空调,我摇了摇头,现在还不热。车内香薰恰到好处的香味让我又有了些许的睡意,大概是昨晚没有睡好,我很快便在车里睡着,或许还打着响鼾,我不知道,师傅也不会说。
再醒来时已经到了村口,我说就在这里下吧,还有一段小路我自己走。
村里相比儿时已经大变了样,当年的石子路早已不见踪影,取而代之的是和城里一样的柏油路,路不宽,但路边的池塘外围装了护栏,也零零散散的安了几个路灯。那时我们常去的狮子山也被哪个熊孩子烧秃了,只剩黑压压的一片。
这时候太阳已经很高了,衣衫已被打湿,再往前走了几分钟,便看到了在坪里拄拐张望的奶奶,我飞跑快过去大声唤着她。
到家里之后奶奶便开始了她的唠叨,如工作顺不顺利,有没有女朋友之类,于我从前来说的废话,但现在我都认认真真的听着,回答着。
突然奶奶沉默了下来,她慢慢开口问我:阿垣呢,他怎么没回来,他有两年没回来了吧。我说他现在生意做大了,很忙,他说会尽量抽空回来的。奶奶又顿了顿,面露难色的开口说,阿垣奶奶走了,就半个月前,村里几乎没有人知道他的联系方式,也没有人打听过他的下落,连他父母都是。唉,造孽啊,这孩子也真是可怜。
我没有说话,但内心却如刀割般痛苦。我说,奶奶,阿垣,他奶奶的墓地在哪,我想替他去祭拜。
奶奶牵引着我出门,指着对面那座山:那里有个墓园,你知道的,那墓碑上都有名字,去吧,好孩子。
我回屋子里准备了些纸钱便往山上跑去,往墓园的入口一路荆棘,杂草丛生,看来现在的人已经渐渐没了祭拜先祖的习惯了。阿垣奶奶墓碑前的花圈还在,还有很多放鞭炮留下的残余物,看来没有人清理过。我也同样没有清理。
我一张一张撕开钱纸,整齐放好点上火,跪下来磕头:陈奶奶,对不起。
一阵冷风从身后刮过,我莫名地出了身冷汗,可明明现在是一年中,更是一天中最热的时候,刚刚还是大汗淋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