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周读书的主题是“政治”,精读书是法国思想家托克维尔的《旧制度与大革命》。
托克维尔出身于诺曼底的贵族家庭,身世显赫,不过,他却一直是自由和民主的支持者。他很热心地参与公共事务,但因为缺乏跟人打交道的圆滑的手段,公开演讲也不是很精彩,所以他也知道自己并不适合政治。1815年路易·波拿巴发动政变,托克维尔不愿意伺候这样一位“皇上”,所以退出政坛,专心写作这本《旧制度与大革命》。
这本《旧制度与大革命》并不是要记录关于法国大革命的历史,因为已经有很多这方面的书了,托克维尔根本就不屑于跟那些作者为伍,他几乎从不援引那些历史学家。托克维尔自己就说:“迄今我最擅长的是评价史实,而不是叙述史实。”他心目中的典范是孟德斯鸠论述罗马人盛衰的著作,他想要把历史哲学和历史结合起来。托克维尔选择了一个独特的角度去写这段历史,在这本书中,托克维尔借对法国大革命的反思,论述了对很多问题的思考,这本书就是他政治思想的精华。
下面我们就说说,从这本书里提炼出来了五个主要观点。
一、大革命中旧制度的影子
托克维尔的第一个观点:法国大革命之后出现的很多“新生事物”,其实在旧制度时期就已经出现了萌芽。
虽然,在法国大革命之后,无论从世界影响来看,出现了在全世界的范围内广泛传播的自由、平等、博爱新观念;从政治体制来看,推翻了君主制之后出现了各种新的政府;从具体的制度安排来看,很多创新制度的出现,比如法国的征兵制,但在托克维尔看来,不管大革命怎样激进,它的创新程度比人们普遍认为的却少得多;几乎所有被视为大革命成果的“新生事物”,在一定程度上,在旧制度下便已存在。
比如,他讲到,虽然在大革命之后才出现了中央集权政府,但在旧制度时期,中央集权的萌芽就已经出现。中央政府的决策更多地依赖于国王和几个近臣组成的御前会议。在各个地方,由中央政府派出的总督独揽大权。大革命之后实行的征兵制,其实也在旧制度时期就有了雏形。
战国·宋玉《风赋》:“夫风生于地,起于青蘋之末”
托克维尔的这个观点提醒我们,风起于青萍之末,历史的演变总是渐进的。看起来新奇的事物,可能在很早之前就已经有了萌芽。以后,再遇到新生事物的时候,我们要学会多问一句:这件事情真的是今天才有的吗?以前有没有征兆?为什么到今天才突然显现了出来?这样的练习能帮助我们更好地体察历史的发展、政治的奥秘。
二、“托克维尔命题”
在论述改革和经济形势之间的关系时,作者提出了一个“托克维尔命题”,即:革命并不是发生在经济最困难的时候,相反,革命往往是发生在经济形势有所好转的时候。
就如同,如果一个奴隶的手脚都戴着镣铐,他可能不会有反抗的勇气,如果把他的脚镣去掉,剩下的手铐就会变得格外令人难以承受。著名政治学家亨廷顿在《变化社会中的政治秩序》也曾论述过相似的观点:在经济高速增长时期,尤其是在从低收入向中等收入迅速迈进的时候,社会动荡爆发的频率反而更高。
在爆发大革命之前,法国的人口和经济都在增长,贫富差距有所缩小,农民的徭役负担也比德国、俄国轻很多,但为什么还是爆发了法国大革命呢?这其中的原因当然很多,有经济因素,也有政治因素。如果我们只从经济因素考虑,其实能够看到,虽然经济快速增长,但随之会出现贫富分化,不同的人群从中获益的程度是不一样的,这就会带来新的社会矛盾。
在托克维尔的案例中,经济增长的受益者是发家致富的资产阶级,但他们却没有获得与财富相称的社会地位,他们是心怀不满的“新富民”。经济增长的受损者是没落的贵族阶层,但他们不甘退出历史舞台,不愿意放弃各种特权,他们是“新贫民”。“新富民”尽管经济地位有所提高,但没有获得与其经济地位相称的社会地位,所以可能会变成“心怀不满的获益者”,生存状况不进反退的“新贫民”由于地位下降,会更加心怀怨恨。此外,最大的受损者是贫困的农民,他们在专制制度下受到的压迫最重。于是,我们看到,所有的人都不满意。托克维尔在他的《回忆录》里就写到:“穷人贫困,富人不安,所有的人都担忧。”也很容易就让我们想起孔子的一句话:“有国有家者,不患寡而患不均,不患贫而患不安。”
三、关于个人主义
托克维尔的第三个观点是,理想的社会不是建立在追求私利的个人主义基础上,而是建立在互相帮助的集体主义基础上的。
在托克维尔看来,旧制度时期的专制统治种下了自身灭亡的种子。专制统治喜欢把民众分成相互隔离的各个部分,尽管阶级间的贫富差距在缩小,但人们却变得更加陌生,彼此之间没有沟通。当专制统治非常严酷的时候,这有利于维持政治稳定;一旦专制政府由强转衰,民众就可能会爆发革命,因为恰恰是这样的专制,在民众的精神中种下了革命的种子:人们变得更冷漠、更激进、更热衷于破坏一切。
这段历史给我们的启示就是:在旧制度的统治下,法国人习惯的是一种畸形的个人主义,每个人都追求自己的利益,不关心社会的利益,最终就像“囚徒困境”的结果一样,彼此不合作,导致所有的人都陷入了更糟糕的结果。其实人们彼此之间的相似程度更高,但他们却对彼此的命运互不关心。由于人们都追求自己的私利,所以把处理公共事务的责任都丢给政府,结果是人们更加心甘情愿地依赖强权政治。专制制度下的统治者和臣民之间出现了一种奇怪的关系。而当这种专制统治变得更加虚弱之后,总是规定得很严峻,实行起来很松懈,民众其实都看在眼里,对民众的压制会产生反弹,最终摧毁专制统治。
这个方面我们要向对手美国学习,我们经常讽刺的美国的个人主义,其实是经过了集体主义的洗礼。美国人民很喜欢结社,那些看起来不起眼的社团,使得人们从相互隔绝中走到一起,从追求狭隘的个人利益,转变为托克维尔在《论美国的民主》中提到的“正确理解的利益原则”。所谓“正确理解的利益原则”是说,人们通过结社,学会了把自己的利益和他人的利益结合起来,认识到长远关注他人的利益,其实也合乎自己的利益,于是,人们就愿意互相帮助,愿意为了公共福利而牺牲自己的一部分时间和财富。“正确理解的利益原则”不要求人们发扬伟大的献身精神,只是促使人们每天做出一些小小的牺牲。日久天长,就能培育出远见、节制和善行。
如果我们不能掌握这门艺术,理想社会就会蜕化成专制制度。理想社会并不是直接从天上掉下来的,而是要从一点一滴建起来的。反观缺乏参与公共事务的能力的我们,需要多多警惕和反省。
四、空想是一种危险的社会理想
作者的第四个观点,凭借空想建设理想社会的想法,很可能是一种危险的想法。
他认为,在法国大革命时期,一批文人起到了不好的作用。这些文人没有从政的经验,却热衷于讨论抽象的政治哲学理念。他们不尊重现实政治的复杂性,不尊重历史传统,也不尊重古代的哲理,一心一意想要推翻重来,结果酿成了巨大的社会动荡。相反,在美国流行的是渐进式的实用主义,看起来更平庸,但却更有活力。
托克维尔对我们的忠告是,治理国家不能从抽象的理念出发,而要注重复杂的现实,尊重社会传统和习俗。如果想要参与政治,那就要尊重政治的复杂性,意识到有各种各样的利益需要平衡,有古老的传统需要一边继承、一边改进。假如人们胆大到了认为这一切全不重要,很可能会误入歧途。法国的文人们以为自己追求的是“自由的平等”,最终收获的却是“奴役的平等”。这是一段令人扼腕叹息的历史悲剧。
五、财政制度如何引发法国革命?
在《旧制度与大革命》里的最后一个观点:之所以法国会爆发大革命,一个导火索就是财政压力。法国的财政制度极其不合理,税负和徭役都压在最贫穷的民众身上,使得所有的不平等都集中在一个钉子尖上,于是,矛盾开始激化,终于爆发了革命。
就如同我们在上周《西方世界的兴起》的书里了解到,如果采取先向新兴财富收税,然后再甩包袱的策略,改革的失败概率更高。法国大革命的爆发,也符合这一规律。
财政压力导致政府不得不加强对民众的剥削,而法国政府缓解财政压力的方法是卖官(赔钱买卖,背上了更多的包袱)、对农民征收军役税。虽然贫富不均的程度没有看起来那么大,但这些不合理的税负却将这种不平等放大了。各种税负和徭役都集中在最贫困的民众头上,这使得原本的收入不平等集中在一个钉子的尖上,矛盾更加突出,底层的不满加剧。
这段历史提醒我们,财政是个杠杆,用得好可以把收入不平等缩小,用得不好可以把收入不平等放大。好的财政制度应该努力减少阶层之间的财富差距,缓和社会矛盾,而糟糕的财政只会把整个制度拖下水。要慎重对待财富不平等,想方设法把财富不均带来的痛苦最小化,否则,人们会为了追求平等,把原有的整个社会秩序打烂,所有的人都成为输家。
我们在过去学过的历史往往是只注重罗列史实,而忽视了分析历史背后的原因。但托克维尔这本《旧制度与大革命》最大的不同,就是从一个宏大的视角去审视历史的演变,强调把一国的历史放在世界历史的舞台上。关于历史比较研究,托克维尔还有一句名言,他说:“谁要是只研究和考察法国,谁就永远无法理解法国革命。”托克维尔的书说好读也好读,说不好读也不好读。好读的地方在于,托克维尔不是一个学院派的哲学家,而是一个激情澎湃的思想家。他的书叙述生动,大气磅礴,经常会有格言警句。要说不好读,那是因为他总是写得遮遮掩掩。托克维尔是一个思想开放的人,他不愿意把自己的观点强加给读者,所以,他的很多观点看起来是互相矛盾的,比如,有些评论家认为他的《论美国的民主》上卷是在歌颂民主,下卷则讲的是民主导致的专制,以至于人们说他讲的其实是“两种民主”。而这,恰恰是托克维尔的魅力所在。就如孟德斯鸠在《论法的精神》中就说到过,“要使人思考,而不是使人阅读”。一流的智慧必须包容相互矛盾的两种思想,还要慢慢地领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