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趣闲记|门缝记

蛾眉洲到了秋天总会苍茫地辽阔起来。

洲辽阔了,近水鹭的鸽声远了,小镇也铅华褪尽,天地之间有了远境。

这是我童年对蛾眉洲最深的印象。江水落下去,沿堤石埠显露了出来,江滩也显露了出来,长江小洲蛾眉洲仿佛蛰伏在岁月的河流里。盛夏,江阔云低,挟裹枯枝败叶、泥沙和急风骤雨的江水,似马背上猎猎袖袍,呼啸而奔腾;而到秋天,江水的脚步慢了下来,褪去水袖,伸出一双那已因岁月消逝而变得有些松弛的手掌,晃过来、荡过去,轻轻的抚摸在两岸银色的沙滩上,波光粼粼,雄心未己的样子,低吟着芦花苍茫杳远的歌声。江滩下的土地凝固般的冷黑,皴裂出深长逼仄的缝隙,仿佛从历史深处铺陈开来。枯萎的草茎间,蛰伏着数不清的植物,马兰头、苍耳、蒲公英、紫花地丁……道道阳光,如根根绣线,从东方云层的空隙中射了出来 ,攀根草匍匐在坚硬的土地里,苔黄的茎芽昂扬绿意,有着蓄势待发的姿态,复苏着大地最古朴的记忆。河滩下杨柳树是寂寞的,曲逸的枝丫,鹅黄满树,零落自合自知,躯干上嵌满黄须,一簇一簇密布着时间的字样。乳白色的炊烟,东一家西一家的炊烟,或浓或淡,飘入天空,渐渐汇合在了一起,化成云絮,在江洲上空飘动着。两岸四周的堤坝,护送着河流也护送着小小的我们,云雀一样叽叽喳喳,啁啾的身影在大地亘古的图案间走来走去,把时光年复一年走掉。

此刻我恍惚看见一只白鸽从门前穿过飞入天空成了灰鸽,远处,河流正悄然流过,还有飘来的几片白帆,如云朵一样。一只四眼小灰狗紧跟在我声边,水溜溜的眼眶像是载 有心事。眼眉上那两点星星似的黑点,倒是让它显出别样的神气。湿漉漉的鼻子小心翼翼的嗅着我的脚尖,像是很依赖我的不肯走开。时间像握在手中的河水,悄无生息从指缝间流走,了无喧嚣,不兴波澜。我依偎着门槛,透过门缝,矮矮的陶炉上是一罐快熬干的中药。母亲生病了,外婆慈爱的目光里爬满了忧愁,灰白的头发网在发套里,别在上面的发夹像一枚光洁的茧。我把头悄悄地瞥到门缝外,高处的天上,一朵流云极像一只狗,圆脑袋。立耳朵,长尾巴还顽皮地吐舌头在奔跑嬉闹。我抱起小灰狗盯着云看,直到那朵流云被风撕扯成一团说不出的怪样子。

江州小镇,屋舍和马路都沿大堤像绸带一样铺陈开,门前是阡陌纵横坦荡如砥的田亩,跨过屋后的马路,堤外就是那条有名的大江。大堤内是镇中心天然形成的沙凸洲,沉淀成集市。当西北风来回经过村落的时候,大堤上沿马路朝向江面的门,大多数是沉默的关着,人和蚂蚁都在门后的世界里忙碌,推一道门缝,一个浓缩的世界也随之敞开。我喜欢去老杨家打铁铺看人打铁,风箱有节奏呼哧,洪炉里烧红的黑碳石在风力下跳跃的黑底色的红光,用铁钳夹着一块烧得炽红的铁放在铁砧上,很仪式感的用小铁锤在铁砧上“嘡嘡”敲两下算是开始的指令,然后一人抡大锤敲,一人持小锤点,一敲一点,一浊一清,声音有了节奏。很好听。铁砧子旁有一只大木桶,里面盛着冷水。每打几次铁,都要用钳子把铁器入水冷却,说是淬火,这样可以使其硬度增强,打出来的铁器会更耐用。冷却后再回炉子里继续烧,烧红后放在铁砧上再敲打。看挂毯厂梭飞线走织渔网,尺板和梭子发出“笃笃笃”的叩击声,也很好听,还有看小李家酿酒,氤氲的气息很好闻,烧酒的水还可以来洗澡,很暖和。

到了秋冬季,小李家酒坊是最红火的时候,地处江南的蛾眉州庄稼经历几次收割,颗粒皆以归仓。江洲重归辽阔,田野复又空旷静谧,水瘦地阔,大地总是这丰饶,季节的馈赠无处不在,秋菘冬鲫,佐以葱白姜末,酒盅里斟满这大米、糯米、高粱为原料的乡野小吊酒,无论是独酌还是约上一二好友,喝几杯,自有一番风味 。

小李家酒坊坐落在套口边,一条约三四十阶巷道蜿蜒至堤坝上,石阶旁的横堤上有一幢江南乡间常见的老式砖木结构三开间的瓦房,砖块或青或锈红,砖缝间用水泥涂成不规则的纹阔,瓦是那种烧制带有半弧形的青瓦,密密实实,垒叠满屋顶。屋檐的瓦片依稀看出草木图案,在时光的洗涤之下,生满了或青或黑色苔痕。门前左边斜坡上的刺槐树,高过屋脊,在秋冬的时候,屋顶总会被槐树的落叶一层一层的覆盖。落叶也伫立门前的过道上,野猫也是在这里出没,刺槐枝丫里飞舞出夕照里的一些尘埃,是新鲜的又是有些年头的。天空蔚蓝,流云轻淡,金色的阳光给苔痕满布的瓦片以及黄叶镀上一层光晕,也让槐树另外一边一树的柿子红的快要燃烧,燃烧也是寂寞的,屋舍异常沉寂,门后依稀有叹息和锅碗的叮当声,若即若离的炊烟,间连着苍碧的虚空,诉说着天地与光阴。

“快走,毛爹爹回来了” 李小文一边冲我压低嗓音道,一边噔噔地蹿进酒坊里,像一只逃命的小兔子。

是的,这座老屋是毛爹家,毛爹并不是小李也不是我家爹爹,小镇上人都叫他毛爹,据说是姓仇。天高云淡的时候,毛爹是会去江堤路散步,步履却缺乏从容感,驼了背压弯了身子,双手微微弯垂在胸前,像在提拉着什么又像是戒备着什么似的,走路前倾,伸长了脖子,跌跌撞撞的,好像赶时间,也像随时会摔倒。其实,他早已退休,儿女出息完全没有必要如此匆忙。

关于毛爹的经历,我是在大人闲谈时听过一点,年轻时是名教书先生,在那个年代全国性“运动”里,被拉上批斗台,挂牌子,游街,剃头发,都没有幸免。人到暮年,头上白发的数量都不多了,驼了的背却不想放下脖子,像是要看到更远的路域,他到底有什么“罪行”?像希腊神话里塞壬的歌声一样引诱着每一个好奇的少年探访。路过毛爹家门口,小小的我总会若无其事地放慢脚步,交汇时 看向门后,然后快速地掠过,他或站或坐在黑洞洞门内,一张竹藤椅子,一双有些浑浊的眼睛,透出一些阴鸷和仇恨,向屋外张望窥探。堤外那弯弯流去的江水或激或缓,千变万化的样子底下却是一成不变的性情。毛爹像是要忘记,总不能爬上岸一样。岁月和磨难,把他雕刻像一块瓦片,苔痕拱起的瓦背上驮着个巨大的看不见的东西。无法用经验和岁月去分辨。惟凭一个懵懂的少年,初涉这个世界的惶恐心灵才可以洞察和感知。除了看到他还有他老伴,毛奶奶,总是谦谦的笑容,却几乎没有看过他们说话。

母亲生病以后,我再没有情致来毛爹家门前探访。可今天,却不得不去毛爹爹家,我带着小灰狗,要去砍几块他家才有的刺槐树皮,拿回来做一味中药的引子。我拿着一把小小的水果刀,踯躅在飞舞出夕照里的一些尘埃的刺槐树下,拾起几根枯落得枝丫给小灰狗叼着….

“上来哦,小心刺” 声音沙沙的,轻轻的从黑洞洞的门缝内传出来。那是我第一次听见毛爹的声音。一点也不冰冷,像是邀请,也像是表现友善。毛爹把门完全打开了。

“我来割点槐树枝皮”我像是想了想,咬咬牙还是说出了这句话,脸上有了少年的棱角。

“这…好。”毛爹像个孩子一样,搓了搓手,起身给我一根绳子,示意我拿绳子捆刺槐枝。

我怔怔目送他佝偻而又跌跌撞撞的背影,没有熄灭的余晖给他全身镀上了一层酡红的光。

“天黑,早点回去啊”走到门口,毛爹又回头,沙沙的声音,还是轻轻的,像是担心惊飞落在树梢上的小鸟。

暮色炊烟一样升腾了起来,我像是出门玩得太久的孩子在黄昏的田野张望着母亲的呼呼,失落的昨日歌声渐又响起,似这么近又似那么远,那么远又似这么近。小灰狗,风扇似的摇着小尾巴,奔跑在落日余晖里,温暖与安宁如水气一样徐徐升起。

童年的门缝是我窥视人世的第一个角落。会悄悄地在心底那扇门后积攒情感和理性的逻辑以及本性的直觉,漫漶着比蛾眉洲更加辽阔的记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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