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个月时出麻疹,据说非常严重,从乡里转院到城里,治疗多时,感觉没有多大作用。一天,不会说话的我,看见父亲进病房,手脚乱挥舞,直扑腾,邻居老妇人见了,沉稳而忧伤地说:“出去吧,孩子看见你,咽不了气呢。”父亲凄然退出。
我却居然没有死,原来那番折腾其实是认出父亲后表达的喜悦,我的病就那样痊愈了。
14岁被困马车轮下。由于忙着上学,暑假多是自发拾麦穗,也放过牛羊。此外干活不算太多,记忆最深的是和父亲去拉麦草,我不会装车(装车需要技术,草要堆得方方正正,均匀铺陈,不然会轰然坠落)。我负责从下面往车上扔草。有一次,父亲装好车,我解开绑在车后架上的绳子扔上去,父亲接上再传到前面,我负责绑起来,这个过程中,马的前蹄是用马袢绑起来,一切收拾停当,我解开马绊,攀上车前架,父亲在上面拉我,我攀着勒草堆的绳子往上爬。
其时我已经长得很高了,不知是父亲力气不够还是脚没踩稳,我一咕噜从上面滚了下来,挣扎着想起来时,却发现自己压根动弹不得,我的左脚被套在了车架的木框里,人仰面躺在地上,左面是马蹄,右面是车轮。
我万念俱灰,仿佛眼前等待我的,只有被车轮碾压致死或被惊马拖死两种结局。
不是危言耸听,因为我们家的这匹马不是一般的马,这是一个两岁多的小马驹,以性情刚烈著称。不记得是父亲还是谁驯服了它,但并不彻底。
它除了对父亲和我没有多大恶意,允许我们接近它,对其余人都持有高度警戒和防范;谁要敢接近它,它立即打着响鼻,弓着腰,用蹄子刨地,气势汹汹地示威;你再胆敢向前一步,它会瞬间竖起两个前蹄,直立起来,那声音加气势,十几米外都能感受到惊恐气氛,连最调皮的骑手表弟也望而却步。
我吓呆了,我躺在地上,一只左腿悬在车梁上,只听见马鼻腔里发出紧张的抽搐声,它的身体上下抖动着,似乎随时就会惊跳起来,撒开猛子跑开去。这匹马年纪小,胆子也小,没经过什么事,这突如其来的事故把它吓坏了。我仿佛看见车轮正向我滚滚驶来……
我听到一向冷峻沉稳的父亲,我的平时翻车也不惊慌的父亲,我的当时已是五十多岁的父亲,失声喊道:“我的女儿啊!”不知怎么就从几米高的草堆上,转眼间来到车下,他迅速从车架中抽出我的左腿,一把把我拉到车旁的空地上,我浑身筛糠似的抖动着,回头望向我家的马:它依然打着响鼻,抖动着前蹄,一副随时奔赴前线的模样。
事后,父亲多次提到那天的万幸,那年秋天,一天放学后,家里人说,马,卖掉了。远近闻名的烈马,价钱卖得并不好,可能是父亲对那件事还一直耿耿于怀,不想留隐患在家中。
没有预兆,没有告别仪式,在农村,家畜不是用来食用,就是帮人做活的工具。哪一天就宰了,卖了,或者死了。
然而,许多年后,我都不能忘记,那匹只认得我和父亲的脾气暴烈的马,油光锃亮的皮肤,俊朗匀称的体格,个性十足的傲气。特别是读了布丰的《马》后才发现,为什么会在所有的动物中,独独对马情有独钟。
我对于马,有欣赏,有感激,也有歉疚。
15岁阑尾穿孔。正值春节期间,肚子痛,平时就经常痛,也没在意,大概过了三天,越来越痛,去乡里的医院住院,医生都去过年了,那天晚上痛得最厉害,小便也解不出来,在地上蹲着喊,才知道痛到极致是欲哭无泪的。
父亲留惊慌失措的大妹陪我,自己半夜深一脚浅一脚去敲医生的门。不记得采取了什么措施。第二天做的手术,那时可没有微创之说,打开腹腔发现阑尾已经穿孔了,把肠子都拿出来找也找不到。执刀医生束手无策,后来父亲骑着自行车到几公里远的地方,把正在休假老医生请了来,接着做,那时,麻药劲已经过半,我痛得喊,那年长的医生安慰我,让我坚持。阑尾穿孔了,当然是找不到的,但需要清理被感染的腹腔,怕清理不干净,刀口留一个捻子用来流脓,一个阑尾手术做了四个小时,被推出来的时候面无人色,周围亲人都泪流满面,泣不成声。
这还没完,由于破腹时间长还是里面肠粘连的缘故,术后几天不能通气,腹胀如鼓,直至近于昏迷状态,命悬一线之际,忽然通气了。
此后,家人为我开小灶,买了一个大盆,经常做我最爱吃的米饭加荷包蛋,短短几月,我个头猛增20公分,长成姐妹中海拔最高的一个。
好了伤疤忘了疼,时过境迁,这些经历已成回忆,时间过滤掉了所有痛苦和恐惧,而那愈加模糊的背景,变浅,变淡,直到清晰凸显出一个身影。
这些经历的见证者——父亲,小时候只在意自己的感受,对那深沉厚重的父爱视若无睹。
殊不知,孩子的一惊一乍,就这样催老了父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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