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澡堂子泡个热水澡是个很不错的主意。若是不去亦无损风化,只是异味流动有点不雅以至于难以群处罢了。如遇酷旱,水贵如油,无以静面,言何泡澡?当然江南水乡,就另当别论了。泡去一周沉积的垢物与疲乏是目的,但主要关注的还是那种在热浪中万千毛孔涌动的感觉。这与嗜烟好酒者过足了大瘾之后的那种满足又是截然不同的。明人屠本畯曾将“澡身”与“赏古玩”、“亵名香”、“诵明言”相提并论,视为一种精神享受。清人石成金则把“剃头、取耳、浴身、修脚”当作人身四大快事,认为只有让自己身体爽快,才是一种真福。可想泡澡沐浴确实不赖。
泡前的准备工作是少不了的。除了澡具,不能落下的当然是水了,茶水也行白开亦可,但需是烫水。有人喜欢凉水,孰知一旦下肚,外热内凉,不利于发汗,更有损于胃肠。肚子是不能空的,吃了东西才行,“腹内空空,心慌气短”,但不能鼓鼓囊囊,腆着大肚,至多七分,不饿为上。三五澡友也是要有的,可以免去寂寞,上至国事,下到闺房,至于酱醋油盐购房嫁女,里里外外,大大小小,桌面上去不了的是是非非皆可漫谈;夸夸也好,窃窃亦罢,只求得开怀一笑而已。再者,锁钥是不能忘的,大小物事尽可收纳上锁,因为小偷偶尔也会光顾,失物也会有的,至于顺走了衣物,那还是比较难堪的。“好个衣冠模样,这光景诉与谁行。”
男人到澡堂,为的就是一个“泡”字,不泡上一两个时辰那还叫泡澡?可久了,回去迟了,家里的那位便有了抱怨:青蛙一辈子泡着,也不见得有多白!当然也有冲冲淋浴擦屁股走人的,只是极少数。池子分温热,温水如旭日拂面,高翁和娃们喜欢,皮厚肉糙的老男人是不屑一顾的。热水才过瘾,似烧刀子下肚,五脏六腑通畅。要进热水池,最好在温水里预热预热,除非是那些久经考验的高手,他们可以带着高傲与不屑直接“扑通”了,否则入水不过两秒,便会喊叫着爬上“岸”来,如果“岸边”人满为患无处落脚,那种慌张就自不待言了。一旦池温超过四十,大多数只能“拥彗折节”骂骂咧咧抱怨着如饺子般下到温池之中了。
如果有一定的功夫,大可出出进进反反复复享受一二时辰,毛孔舒张汗如淋雨,可真是妙事!中医认为,热浴可开发阳气,振奋气机,又能滋阴润燥,利水消肿。常浴则有调和阴阳,镇静安神之功效。热泡之后便是揉搓,它是不可或缺的一环。有自助、互助和专人伺候三种形式,其三当然是付费的了。因人而异,掌法劲道也就不同,轻了垢物难去,重则伤及皮肉。位置不同,轻重自然有异,脖颈臂弯皮薄,需轻缓;背臀腿脚肉厚,要厚重;合适,那是享受,不者,便为受罪了。若要清爽,只搓是不够的,这便需揉按了。那是很讲究的事,要按得舒服,首先穴位是要懂的,手法也需变换。上取百汇,下拿涌泉,皆需光顾,亦不得轻描淡写,草草了事。至于拍打脊部,受者如何,听者很是羡慕,噼噼啪噼噼啪,噼噼啪啪噼噼啪,声如鼓点,在堂子里回响。
野史有载,东坡先生亦喜好澡堂沐浴,留下《如梦令》二首,述其感受,其一云:
“水垢何曾相爱,细看两俱无有。寄语揩背人,尽日劳君挥肘。轻手,轻手,居士本来无垢。”
诙谐风趣,让人捧腹!沐浴竟能勾出这般诗意!可惜今之澡堂,除拍打脊背声外,剩下的福音唯有七十老儿情致绵绵的“妹妹你大胆地往前走哇,往前走,莫回头”了。
沐浴古已有之,只是泡澡起于何日,亦未做考证。东汉许慎的《说文解字》言:“沐,擢发也,浴,洒身也;洗,洒足也,澡,洒手也。”古人对于洗发、洗身、洗手、洗脚都制定了专门的名称。周人对于“沐浴”最是虔诚而归乎孝道。汉魏“沐浴”,除了清洁,还增加了娱乐休闲之事。《汉官仪》亦有“五日一假洗沐,亦曰休沐”的记述,可见“五天制”由来已久,现如今只是没了洗礼费而已。唐朝可以称得上是沐浴盛世,大概是玄宗带了好头,与贵妃常泡华清池,且多有见识,亦留下诗文:
桂殿与山连,兰汤涌自然。
阴崖含秀色,温谷吐潺瑗。
绩为蠲邪著,功因养正宣。
愿言将亿兆,同此共昌延。
明清沐浴世俗化,泡澡一事便堂而皇之成了文学创作的题材。今人莫言先生有短篇《澡堂》,读来亲切;韩剧《洗澡堂老板家的男人们》,观后温馨,为人称道。
其实,不论何时,亦不管何地,澡堂子里的客,最让人宽心,赤条条来,光溜溜去,只看那高矮体,哪管他富贵相;把垢痂啊留下,只带走那爽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