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匀记

母亲织毛衣时,我总爱趴在旁边看。她手指翻飞,毛线在竹针上绕出弧,可织出的针脚总不匀——有时松得能塞进指尖,有时又紧得勒得竹针发白。我指着最歪的那几行笑:"妈,你这手艺还不如机器呢。"她头也不抬:"机器织得匀,可它知道哪块该松点?你脖子后面爱出汗,松些才透气;手腕细,紧点才不掉。"

后来穿那件毛衣,果然脖子后总比别处清爽些。摸着手腕处紧实的针脚,忽然发现那些不匀的地方,原是母亲跟着我身体的弧度,悄悄调的松紧。

前几日逛老街,见个老手艺人捏陶泥哨子。他手指粗糙,捏出的哨子口沿总歪歪的,上釉时也不匀,有的地方厚得像凝脂,有的地方薄得能看见陶胎的土色。我挑了个釉色最"乱"的,他笑:"年轻人都爱匀的,说好看。可釉这东西,烧的时候会流——厚的地方流得慢,能凝出纹路;薄的地方流得快,才透得出陶土的暖。真匀了,倒成了死色。"

吹那哨子时,声音竟比规规矩矩的瓷哨子软些。对着光看,厚釉处泛着琥珀色的晕,薄釉处露着浅褐的陶纹,像把阳光揉碎了嵌在上面。

想起外婆蒸馒头,褶子总捏不齐。有的捏成歪歪的五角星,有的只随便拧两道,连大小都差着圈。她却说:"发面时酵母醒得不一样,有的胀得快,有的慢,哪能捏得匀?再说,匀了多没意思——你总爱挑那最歪的吃,说看着热闹。"果然,我从小就爱扒开那些褶子扭扭的馒头,里面的气孔也长得七零八落,却比圆整的更暄软。

我们好像总在求"匀"。写字要横平竖直如尺子量过,做事要按部就班如钟表走针,连人生都盼着"匀"——收入要匀速涨,日子要匀速顺,若哪段路走得急了,哪阵子过得难了,就觉得是"偏了",是"乱了"。

可母亲织毛衣时,从没想过让针脚匀。她只跟着我的脖子、我的手腕调松紧,那些不匀的弧度里,藏着她摸过我汗湿领口的温度。老手艺人也没想过让釉色匀,他知道釉要流,陶要透气,那些厚薄不一的色块里,是他跟泥土和火焰磨出的默契。

有次整理旧物,翻出小学时的练字本。描红的"人"字歪歪扭扭,有的撇太尖,有的捺太肥,老师在旁边批"不匀,重写"。如今看着那页纸,倒觉得比后来写得工整的字有意思——那时握笔的手还在抖,笔尖在纸上顿一下,歪一下,都是没藏住的认真。后来字写匀了,可那点颤巍巍的拙劲,再也找不回来了。

人生原也是件不匀的毛衣。有时走得快,像紧的针脚,风都追着跑;有时走得慢,像松的针脚,能听见草长的声。有时顺得像厚釉凝出的暖,有时难的像薄釉下的陶胎,硌得慌,却透着实在。

母亲后来又织了件毛衣,针脚更不匀了——她眼睛花了,手指也不如从前灵。可我穿着它坐在阳台晒太阳时,总觉得脖子后面那片松松的针脚,比任何时候都暖。风从针脚的缝隙里钻进来,带着毛线的软,也带着她调了一辈子的松紧。

原来最好的日子,从不是匀匀的一条线。是松时能透气,紧时能贴肤;是厚处有暖,薄处有光;是歪歪的褶子里藏着暄软,是抖着的笔尖上落着认真。不匀,才是日子最匀的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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