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活在临终医院》:当生命即将走向终点, 哪里才是父母最好的安处?

对于儿女而言,这是个很困难的话题。但又不得不面对。薛舒也一样。


父亲得了阿尔茨海默症后,正如医生所言,没有任何药物可以减慢病程的进展。


母亲的负担一天比一天沉重,自己又有工作和家庭,陪伴在侧很难,于是她和母亲想到了养老院。


他们带着父亲去了上海的一家标杆养老院,环境和护理能力都不错,离家又近,母亲可以每天过来看。薛舒和母亲都很满意。


母亲侧脸问:老薛,你以后就住这里,好不好?父亲抬头看向母亲没说话。薛舒就又重复一遍:爸爸,以后住到这里来,要不要?


父亲竟然笑了,而且保持了10秒钟。这可是他从得病以来从没有的,以往的任何表情都是转瞬即逝的。更让母女难过的是,这笑容里竟充满了讨好、卑微、祈求和不安。


母亲当时红了眼圈,拉起父亲的手,逃也似的走出,嘴里念叨着:好好,我们不住这里,我们回家!听了这话,父亲竟像孩子一样喊起来:回家喽!回家喽!


就这样,这个话题不再被提起。


然而,过了一年,父亲无法走动了,无法自己吃饭、上厕所。他变成了出生几个月的婴儿,连翻身也不会了。


可想而知,这样一个140斤的身躯,别说年迈的母亲,就连薛舒也难摆弄。于是家里经常充满屎尿的气息,而父亲的身体也开始有了溃烂的征兆。此时,不送养老院已经不可能了,不论是否接受、是否愿意。


因为母亲提出条件,一定要在父亲自己收入范围内找养老的地方,绝不给儿女增加负担,最终他们找到了一家镇的卫生院。卫生院不大,却人满为患,基本都是失能的老人。他们是托了关系才排上队。


从此,父亲成为一个代号——“七号床”。


那里的护工,每人负责五六个病人,即使病人还有吞咽能力,护工们也没时间一口饭一口菜地喂,全都打成糊状喂进去。


不过,父亲是幸福的。母亲每天都会去医院,带上自己做的父亲爱吃的东西。她说,一定要让父亲每天吃到一顿不是浆糊的饭。薛舒也会经常去,和妈妈一起给父亲擦洗,用勺子给爸爸刮果泥吃。


但是更多的病人没有这种福分。


同病房的肖老头有三个儿子,可是很少来,一来就是三人一起来。来了也不是照顾老头,更没有嘘寒问暖,而是要一起见证护士给的账单,三人一起在上面签字。签完字,任务就完成,一起溜之大吉。


肖老头要买点心、买八宝粥或是领退休金,都是麻烦邻床当公务员的儿子。儿子来的那天,他什么都没说,等到儿子走了,就又麻烦邻床儿子去给自己买点心。问他原因,口齿不清的他会说:叫他们买?我的钞票就有去无回了。


这样的肖老头,特别依赖护工小彭。过年,小彭休了几天假回老家,肖老头被别的护工代管,他竟然不肯吃别人喂的饭,搞得代班护工每天为了给他喂饭总是斗智斗勇。他还总央求薛舒的母亲去给小彭打电话,问什么时候回,小彭没回,他还会悲伤地呜呜哭。


10天后,小彭终于回来了。肖老头一见喜笑颜开,开口说:八宝粥。把代班护工气得半死。小彭听了代班护工的抱怨,一面虎着脸质问肖老头为啥不好好吃饭,一面把晚饭一口饭一口菜地喂给肖老头。这天晚上,肖老头终于没有吃到打成浆糊的饭。


无疑,小彭的心里一定被肖老头对自己的依赖感动到了。


是呀,不论伺候这些老人有多么辛苦、艰难,但日积月累,在一起那么长时间,彼此之间还是升起不同寻常的感情。


虽然他们也会训斥不听话的老奶奶,对不吭声就屙了尿了的那皱巴巴的屁股打上两巴掌,

可是,即使是亲生儿女,谁能保证面对这些情形不会发脾气、不会暴躁?!


读着这本书,我看到生命的尽头躺着的,那一具具已经失去人的功能的人,如今或退化成动物,或直接变成植物,看到为了防止抓破尿袋、纸尿裤,捆绑在床栏杆上的双手,我是难以平静的。


失智、失能、失语的他们,如今的存在有怎样的价值?如果让他们清醒地看到这一切,他是否愿意让自己成为一具僵尸任人摆布?!


这是我的思索,亦如薛舒的思索一样。


薛舒曾读过美国作家桑德拉·骆的一篇文章,名叫《我为什么希望父亲死去》。在这篇文章中,桑德拉一样,对自己父亲在残存生命中的存在充满无尽的哀伤与无助。


他的父亲只能靠轮椅生活,但不愿住养老院,不愿穿纸尿裤,然后乐此不疲地在床上拉屎撒尿,还对护工百般挑剔……这样的日子,让桑德拉心力憔悴,又无能为力。有时他会暗暗地希望一切尽快结束,而当念头闪过,又充满了自责。


薛舒读了这篇文章,泪流满面,但是与此同时,她又提出疑问:“我们把自己的情绪搞得如此沮丧和愤怒,我们把精神几近崩溃的原因归责于老人,可是我们谁都不替那位在暗处窃笑的老人想一想,他自己愿不愿意这么活着?”


这样的质疑充满深入骨髓和灵魂的悲凉与震撼。


这无关孝顺,更无关金钱。我亦如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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