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水深浪浊仍从容
新一年开始的时候,觉自公似乎受到了重用,被委派到江淮齐鲁间的大运河中段,坐了个“监兑官”的位子。
那时的大运河,是大明帝国沟通南北的经济主动脉,也是朝廷的命根子。南方富庶地区的粮米绢帛、金银珠宝等等,都要经过军管的“兑运”或官办的“漕运”,如流水般输送到京师,也就是如今的北京一带地方,保证皇家、官府、军队以及部分民户的生活用度。要是大运河上出了状况,皇帝老儿都免不了挨饿受冻。
这条要命的四千里长河,由此就流金淌银肥得不得了,当然也水深浪浊凶险得厉害。在漕运兑运圈子里里外外混着的人,不管官府的民间的军方的匪帮的暗中的明里的,都各有各的背景与势力,也各有各的心思和门道。只有一点,大家高度一致——全都在盯着满河满船的财富,全都想着怎么挖走几耙子。
既然天下一切都是皇家的,那么皇家的一切也是天下大家的,他皇家用得,咱们也用得。这有点像后来的国营厂商,越是号称全民都有的,就越是人人没有且人人都想拥有的。谁都馋着惦着想去咬上一口,然而谁都不曾心痛,反而越咬越痛快。显然,如果由着各路神仙鬼怪任性啃咬,那皇家搜刮来的财宝干货,到京城就会只剩骨头渣渣了。这当然是万万绝对坚决不能容许的!于是皇帝老儿就借了政权兵力这么些威势,强定了个霸王条款:运河上的那些东西,皇家准许的人用了,尽可以美着并且炫耀着;皇上不准许的人要是敢用,那就砍下他的脑壳!这样一来,人们就只得不约而同地挖空心思,琢磨着怎么捞到皇家的油水,而又不至于玩掉了自家的脑袋。
有道是高手在民间。运河上的各路神圣能够混得下去,而且混得有滋有味,甚至混得脑满肠肥,当然是各有各的门路,各有各的高招儿了。
自打功勋卓著也臭名昭著的隋炀帝开了个头,大运河上的各种道道儿就层出不穷,到明朝万历时节,已经玩过了好多个朝代,近千个春秋。那些花样百出的套路,圈内人已经玩得十分完美,十二分顺溜,到了炉火纯青的境界。这番情势,皇家的人虽然多多少少有一些明白,却又叽叽歪歪好几分无奈。为了跟大运河上的各路神仙鬼怪较劲,防止下人外人甚至家里人明里暗里挖墙脚占便宜,保住兑运与漕运的财货收得上来,运得回来,皇帝老儿就派了许多的文官武夫,设了好多的明岗暗哨,一路上严加督促、防护。这户部派出的监兑官,就是其中的重要监管之一。他们要到地方上催交督运皇粮军饷,甚至还要随了运输船队,一路上紧盯着。到了码头装货卸货的时候,还要对每次上船下船的实物做好验核,与前来接运的其他官员办理交割。如果数目品类什么的有哪些不对劲儿了,那就免不了要承担责任。
明面上看来,这个监兑官的差使,手头上权力不小。所以,沿河地方的官吏差役们,运河上的船主纤夫们,漕帮大佬们,外加各路黑道里手们,凡是想要乘便行事的,就不能不好好地拉拢摆平监兑官,以求得些宽待,留下点门缝,漏出些油水。凭了他们长期使惯了的套路,摆平监兑官,往往会有各种“孝敬”,往往孝敬得很漂亮很得体,几乎可以不着痕迹而尽得风流。所以通常来说,得着了监兑官这样的差使,明里暗里流进腰包的真金白银子,可能多多少少地长流不息。
刚刚当上京官不久的觉自公,就得了个这样的好差使。
是不是值得庆幸?
不,不!哪有那么简单。
这份差使,表面风光,但从内里看,却是夹在双重挤压中间的,弄不好就成了风箱里的老鼠,两头受气,甚至左右都有危险。
那些陪着笑脸奉上“孝敬”的各色人等,其实是包围在你周边的猎人。“孝敬”就是诱饵,而背后藏着的陷阱有多深多厉害,就只有天知道了。稍微弄得不好,生出事端,引得朝廷查究,那就是不得了的事儿。如果是皇粮军饷催收不力或运输货损过多,追究你失职渎职,或者是收受“孝敬”穿帮,定你个贪赃枉法,不管是出的什么事端,反正都会脑袋不保,还可能连累家人,甚至祸及九族!
那么,对那形形色色送上“孝敬”的围猎老手们,给他们来个软硬不吃,一律坚决回绝,不就没事了吗?
不,不!天下事哪有那么简单?!
你监兑官既然是一条肥鱼,送上了香饵却还不肯咬钩,那人家肯定还有鱼网、鱼叉之类更厉害更凶猛的手段!咬钩危险,不咬钩也危险,甚至更危险。
软硬不吃,分寸不让的监兑官,那就会被地方上漕运上乃至运粮军队上看作另类,成了各路人等全都容不下的对头,人家能不想方设法把你给除掉?比如,他们可以合起来串通好供词,制造个贪赃枉法之类的冤案,让官方把你办了,把你冤死了还剥下整张人皮给挂在路边示众,永久地落下骂名;也可以做得温和一些,闹个“失足落水”,因公殉职什么的,让你多少留个好名声,但却从此在人世间没了踪影……诸如此类,高明、完美、非常好看的戏码多的是,要什么就能拿出什么。
看上去威风八面的皇家财宝监督官,实际上就这样落在左右为难的窘境里。随波逐流贪一点吧,就可能丢官掉脑袋;简单地清廉自守呢,也可能早早儿就玩完。
大运河上的江湖,竟是如此诡谲怪异,而且近千年来一直就是这样子。又大又深的黑洞吃人无数而且骨头都不吐,同时也在成就着许多大奸巨富。
幸好是中年进士得官,幸好当年华山老爷子早就给种下了睿智而清醒的种子,幸好刚到户部就开始拜师学艺摸到了好多底细,觉自公从到任时起,就自个儿有了主张。
首先还是暗暗寻找适合的里手,老老实实地拜师求点拨,接着就悄悄地在浑水里摸底,不着痕迹地打探那些盘根错节的勾联,花样百出的套路。没多久,就多多少少悟到了漕运监兑中的奥秘,也找到了一些行得通的应付办法。
对那些混在漕运圈子里,总想着便宜行事的各路神仙,他一方面紧紧盯着,严防闹出大响动,另一方面又装点糊涂,多多少少留上些许缝隙。只要不是过份出格的,比如带点私货贩卖、玩玩小花招占点皇家小便宜什么的,就有意无意地放他们一马。而对于那些人的刻意孝敬,则并不严拒也不笑纳,而是尽可能地婉言辞谢,或者今日收礼明日还,且借了机会传出话来说,只要大伙都有个分寸,彼此过得去就行了,何必要那么客气呢。渐渐地,那些人心里就有了数:在这位张户部手上,你可以免了许多出血孝敬,但也不能玩出大事情;自己小打小闹可以,就是不能给人家生出祸端来。总之这个人不好糊弄,却也不十分讨厌。
对于这样的监督官,从地方官吏、关卡头目、漕帮老大到船工纤夫再到黑道舵主,就显得不很喜欢也不太排斥,那感觉甚是复杂。勉强过得去的是,在他眼皮子底下,玩点小小套路还算方便,相比于极个别软硬不吃、分毫不让的死“清官”,多少让人松活一些;而相比那些贪婪无度、要得多给得少的死贪官,却又多多少少让人心里平衡一些!久而久之,大伙心里竟就渐渐减少了对这位张老爷的对立与防范,而且传开了他不受孝敬、办事公道、处事有章法等等许多故事。再后来,甚至有些船主、船队经常打听消息,希望能摊上张老爷来自己船上做监兑。
这样的传闻到了上峰那里,就觉得新鲜,也不免有些疑问,于是结合着例行的“外察”,就是年度考核,派了官员下来察访。沿河上下,人们的说法是,张家监兑老爷这人办事公道着呢,从来不卡人脖子要东要西,而且能干事儿,还喜欢帮助穷人。连码头附近的一些渔民、农民也有说,闹春荒那时节,张老爷曾拿出自家粮米,接济过大伙。后来人们想送点河鲜给张老爷尝尝,人家还要按了市价付上银子……如此等等,察访官听得点头不是摇头也不是。但大家都是这么传着说着了,那就只得照实呈报了上去,不然自己就可能落下话柄的。
察访官的呈报,很快送到了“一把手”户部尚书的案头。不知是因了为国惜才,还是为了彰显户部政绩等等考量,总之尚书大人很快依了当时朝廷里“推签铨曹”,即推荐官员的规矩,向朝廷里管官的官——吏部铨曹去了一份举荐公文,具说本部主事张存意如何如何,“合当破格擢用”。
待觉自公回户部述职,尚书大人就特地召见了这位不曾见面的下属,说了“推签铨曹”那件事。对于本部主官的额外垂青、二品大员的热心推荐,这位六品事官在一番“不胜感激”之后,却话锋一转,说什么为官之要,重在恪守本分,但凡擢用,亦当谨遵律例,依年功时序而行,婉转地对破格提拔表示了“坚辞不就”的意思。
以我们今天的眼光来看,觉自先生可以说是有点“一根筋”了,只知道死板地依循什么律例。这样破格提拔的大好机会,现在好多人拿了糖衣炮弹金银砖去四处打门攻关,都还求之不得呢!可这位监兑官呢,眼看着上司把机会送到了手上,他却不肯接砣!
估计那位尚书大人当时也只得摇了摇头又点了点头,不知再说什么才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