该怎么称呼她呢?叫她“学人精”小姐似乎有点刻薄,就叫她镜子小姐吧。
说起镜子小姐,不熟的人大概会觉得她还不错:穿衣打扮都很有自己的想法;有自己的爱好,发在朋友圈里分享的电影书籍虽说不是每次都让人惊艳,但也经常会让人眼前一亮;写的一些文字和心灵独白,也有一批死忠粉追捧。
可镜子小姐在面对这些夸奖时,除了开心,还有一份德不配位的羞赧。毕竟,只有她自己知道,别人的夸奖,并不属于自己。或者说,并不完全属于自己。
镜子小姐并不是一个很自信的人,会经常觉得自己长得不够好看,穿衣搭配不够出彩,体态不够优雅,不够有内涵……于是,不够自信的镜子小姐看了很多帖子,做了很多攻略,尝试了很多种穿衣搭配,努力填补自己的空白,然后才终于能在别人夸“你好棒”时,云淡风轻地说一句:“没有啦。”虽然心里明白得很,这份褒奖,有属于穿搭博主的努力,有属于读物博主的只言片语。
镜子小姐第一次模仿别人,大概是在初二。班上一个很漂亮、个性有点张扬的女生买了一只新的书包,黑色、有猫耳朵和刺绣的猫胡须。镜子小姐不知道搭错了哪根筋,或许觉得女生比自己的穿搭出彩得多,于是转手就买了同款不同色的书包。镜子小姐的小伙伴都夸这只书包真漂亮,夸镜子小姐眼光好。镜子小姐故作谦虚地说:“随便买的啦”,但那天沉重的书本也没能压塌她挺直的腰杆,似乎有了同款书包的加持,自己就能变得像她那么自信潇洒还能被好多男生喜欢了一样。
镜子小姐沉浸在觉得“我真有眼光”的欢愉中,直到和被模仿的女生擦肩而过时,看到对方脸上一闪而过的一丝不自然的神情。是诧异、怀疑还是反感?镜子小姐感觉自己像被当场抓包的小偷,尴尬到全身上下的每一个细胞都叫嚣着逃离。
但镜子小姐没有停止自己这一并不高尚的行径。有了那次前车之鉴,她学聪明了点儿,她开始学那些和自己生活圈交叉比较小的、共同好友比较少的漂亮有趣的小姐姐。看到她们发表的那些有趣的文字,自己复制粘贴过来增增减减,照猫画虎地发表一段感悟;看到她们发的照片,放大缩小无数遍,连动作和细节都不放过,也按照同样的姿势和表情来一张自拍;看到她们分享的书和电影,自己马上就去查阅知乎豆瓣,然后再在一个恰到好处的时机——周末或者长假,发在自己的朋友圈里,配上一段斟酌许久的文字……听起来有点讨厌,但这些拙劣的模仿在很长一段时间里都是镜子小姐自信心的来源,看着那些意料之中的赞美,镜子小姐很欣慰,似乎自己真的变成了别人口中迷人而又丰盛的某某。因为自己乏善可陈,所以就想把希望寄托在别人身上,甚至自卑地觉得,如法炮制自己心目中女神的低配版,也比做自己讨人喜欢得多。
直到镜子小姐遇到了正直先生。叫他正直先生,是因为他真的太正直了,会给真正需要帮助的乞讨者零钱,也会鄙夷那些利用人的善心的人;会坚守原则,也会义正言辞地对那些不公正的行为说“No”;会对服务人员说谢谢,也会教训那些在公共场合没家教的熊孩子。
正直先生说,喜欢镜子小姐的才华和身上自带的书卷气息。让他觉得,镜子小姐和别的咋咋呼呼的女孩子不一样,一点都不俗气。他们聊诗歌,聊电影,聊小时候的趣事,感觉相见恨晚。交谈甚欢的两个人感情急剧升温,然后就开始了他们的第一次约会。
约会地点定在电影院。约会前镜子小姐做了很多准备工作:有从美妆博主那里照搬的约会妆容,有从情感博主那里看的约会心得,还把自己喜欢的穿搭博主的图片放大缩小无数倍,找到了同款约会装。
没想到正直先生带镜子小姐看的是纪录片,不是镜子小姐以为的冒着粉色泡泡的爱情片。镜子小姐不喜欢看纪录片,她觉得纪录片很枯燥,既没有偶像剧的情节,又没有男神和小鲜肉。整个观影过程,镜子小姐都昏昏欲睡。正直先生伏在镜子小姐耳边,问她:“你怎么了吗,精神那么不好。”镜子小姐有些语塞,她挠挠头说:“嗯……可能熬得太晚了。”
看完电影回去的路上正直先生侃侃而谈他对电影的感悟,镜子小姐在一边听着,一句评论也发表不出来。末了,正直先生问镜子小姐:“你觉得这部片子怎么样?”镜子小姐支支吾吾半天,最后她说:“嗯……我回家整理一下思路再告诉你。”
回到家镜子小姐搜了好多资料,删删减减,堆砌成一篇好像还不错的影评发给了正直先生,小心翼翼地等待他的评价。没想到正直先生对这篇影评赞不绝口,说,“不愧是你,比我有深度多了。”还把她的影评发在了社交网络。
评论里炸开了锅。有人评论,“你女朋友真有才啊。”“这个小姐姐写得真好。”也有几个不和谐的声音说:“诶我怎么觉得这篇我刚看过。”
又一次被抓包的镜子小姐羞愧地像一只穿着衣服的西红柿。她也想被认为是有才的、会搭配的、会生活的有趣小姐姐,也相信你若盛开蝴蝶自来的道理,可那些偷来的花香经不起考验,风一吹就散了。
她鼓起勇气,对正直先生说:“如你所见,我其实没有那么有才,也没有那么丰富迷人。我发的那些动态都是COPY别人的,我穿衣搭配都是学的穿搭博主的,就连我们建立关系的话术、聊天时恰到好处的侧头角度,都是从情感博主那里学来的。我其实很差劲,我不值得你喜欢……”
内心有点空荡荡的镜子小姐百无聊赖地刷起朋友圈,看到一个并不算很熟悉的朋友的签名是自己发过的,发的微博也有自己的影子。她也没多想,只是在评论下面回复了一句:英见同。不想微博的主人却主动发来私信说,被你发现了,我很喜欢你也很喜欢你发的那些感悟,我觉得你真的是个很棒的女孩子,让人忍不住想模仿的那种。
或许对方的语气太过诚挚,镜子小姐看到这句话的时候也不由自主地上扬起嘴角。这种感觉很奇妙的,那个以前老是跟在别人后面的小女孩,也有了别的人追随在自己身后。这种微妙的相似性和时空交错感,让她生出一种体恤式的包容。她对那女孩说,谢谢你的喜欢。
判断一向公正准确的正直先生过了几天又找了镜子小姐,不过这次和以前不同,镜子小姐刚刚出门就看到正直先生抱着一堆书,拎着给她买的新鞋子。他把东西塞给镜子小姐,说,“送你的。”
镜子小姐看着他,有点不解。
正直先生说:“这些书都对女生自我成长很有帮助。唔,还有啊,我觉得还是平底鞋更适合你。”
镜子小姐试探着问:“可是你看到的,都是我从别人那里复制粘贴的,我的妆容我的分享我的一切,你不会觉得我很假吗?”
正直先生只是摸了摸她的头,言之凿凿:“但你是真的。”
“人都会有寻找自己的摸索过程啊,那些我们模仿的人身上,有着我们想成为的样子。”
顿了顿,他又说:“但是我最喜欢的,还是你原本的样子。可能你自己都不记得了,大一的时候我们一起去敬老院做过义工,那时候你还不会化妆,也不懂穿衣搭配,只靠一束干净的马尾和真诚的笑容就撞进了我心里。我想你一定是个特别善良的女孩子吧。那时候的你踩着平底鞋,走路都带风。”
“在我面前你可以尽情做自己的,不要再做一面镜子了,你自己就已经很光彩照人了。”
镜子小姐哭着扑进正直先生的怀里。
或许,我们每个人都曾是镜子小姐,或许某天也会被人模仿。可能有人会对镜子小姐的这种学人精行为感到厌恶,说什么“克隆羊多莉只活了六岁”,认为自己苦心钻研的穿搭,被别人轻易复刻;自己自己耗费时间精力取得的成果,被别人毫不费力地拿走;自己努力汲取养料长势良好,而那些学人精,却可以不费力气地依附着自己成长,像一株攀援的菟丝草。但是,换个角度想一想,那些你走过的路、读过的书、爱过的人已经内化成了自己气质的一部分,没有人能抢得走。什么样的灵魂就需要你什么样的养料,那些有点讨厌的学人精们,或许本身就拥有和你相似的灵魂,只是在自身变得完整丰盈之前,还有很多的空洞需要填补。并不是每个镜子小姐都怀揣恶意想要从你这里窃取什么,也许是你的光芒太耀眼,所以有人甘愿跟在你身后,做一面镜子来反射你的光。
对了,还有,其实发你自己的光,也足够漂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