救护车在高速路上疾驰,我们看着窗外的掠影,在眼中都化成了虚线,可还是觉得司机开得太慢了。师娘隔一会就往柱子嘴唇上点一点水,轻轻地趴在他耳边说:“儿子,别睡啊,你要是睡着了,妈就再也看不见你了。”
四个小时以后我们赶到了北京的一家医院,院门口老佟头上绑着一圈纱布,一口接着一口地抽着烟,低着头,踱着步子转来转去,最后一次转身,迎面看见了承德牌照的救护车,一下子年轻30岁,蹦高撩蹶地冲过来。后来我才知道他是给那个罗医生磕破了脑袋,人家才同意给柱子做移植手术的。
柱子被推进手术室的时候,生命体征十分微弱。40分钟后,罗医生满头大汗地走出来,蓝色口罩贴鼻的部位都湿透了。他说:“现在这个情况,做手术肯定不行。”然后又问师娘签字了没有。我发现那个罗医生的手一直在间歇性地发抖,就像不断开关电源的震动棒。以前我和大刚在下小夜班的午夜,做贼似的钻进一家24h情趣用品店见过那东西,后来大刚坐牢期间,还托我网购给他老婆买了一个,收件地址我直接写的他家,也不知道那悍妇用后感觉如何?罗医生扫了我一眼,赶紧警觉地双手交叠,相互咬着劲儿。
师娘双手抓住住罗医生的手说:“签了,签了,求求您一定要救活他呀。”说完,就像双腿同时被人从后面打折似的,“噗通”一声跪在他面前。
老佟前靠一步拽了两把师娘,被她使劲甩开手,就劝道:“别给罗医生压力了。人家一定会竭尽全力的。”
罗医生慎重地点点头,绕过师娘匆匆离去。
又过了一会儿,几名医护人员推着小推车,开始在手术室里匆匆忙忙地进进出出。罗医生也从一间会议室出来,用竞走的姿势向回走。师娘远远看见他,就又赶紧跪下,像侏儒似的用膝盖拄着地追了过去,又跟着他往回返。直到罗医生关闭手术室的门,她才一屁股瘫坐在地上,喃喃自语:“柱子,妈等你,妈等着你......你爸的命不够给你续,妈就用自己的命给你续。”
......
罗医生这一进去,就三天没出来。中间倒有一些进进出出拿设备和药物的护士,每次见到他们师娘都会跪着撵过去,追问:“恩人呐!我儿子怎么样啊?”那些护士最开始还会于心不忍地回头说一句:“还活着。”可是后来就只顾走路,对跪泣的师娘视若无睹,也充耳不闻了。有一次我实在是看不下去了,就在师娘第100加N次“腿骨断裂”双膝磕地后,跑过去张开双臂拦住一个护士问:“里面到底什么情况。”
那护士回身看看师娘,眼中闪过一抹不忍,她隔着蓝口罩告诉我:“这段时间需要增强孩子的生命力,等生命体征稳定下来,才能做手术。你们也别在这熬着了,是死是活关键还得看孩子的毅力。”
我走回去,看见师娘、老佟、王建军,他们都瞪着密布血丝的眼睛盯着我,就说:“还活着。比...比前两天强多了。”
第二天凌晨两点,我从洗手间洗了把脸回来,看见老佟靠在硬塑料椅上,张了两下眼睛,最后头一歪就睡着了。那会儿王建军没在,十有八九是出去抽烟了。师娘就坐在最靠近手术室的位置,一动不动,湿乎乎的眼睛也一眨不眨,直勾勾地盯着手术室的门,活像个傻子。我没敢再往前走,轻手轻脚地离开。
王建军一脚蹬着院门口的廊台,一只手顶着膝盖夹着烟,一直保持着举头望月状。我走过去,在他手上弹掉长长的烟灰,又把烟夹过上抽一口。
他二指并拢,其余动作不变,对着一勾银月怅然若失道:“海山是个好人,可惜就是没摊上好事!我想接替他,让他们母子快快乐乐的,可咋就这么难呢?”
我也看向那弯月,正被一朵云遮去下面的银钩,就叹了口气说:“想白捡个大儿子,哪有那么好的事呀!”
“是啊,都说钢厂的人命不好,连带着把厂子的运势都搞臭了。唉,以前我还不信邪呢!”
“现在你就信了?”
王建军转头,与我四目相对,“你说你命好吗?”
我摇头,甩开他压根就不信,又故带质疑的目光。“不知道,不过我有旺妻相,我媳妇自从跟了我,赚得盆满钵满!可是我又一分没见着。”
王建军一声苦笑,“那钱呢?”
我深吸一口气,没去看他,但能清晰感觉到他苦笑是不假,但那目光却变成了戏谑与嘲讽。我老实回答:“还饥荒,交保险,送孩子上幼儿园,然后就没啦。不过以后还要还剩下的饥荒,还要按年交保险,还要按月交幼儿园的学费。希望我能一如既往地旺妻吧。”感觉他目光依旧,我突然拱起一股火,又抬高音量说:“我不就抽你半截烟嘛,你至于这么看着我嘛!”
王建军摆正脑袋,不再顺着肩膀看我,他搓了搓脸,又扬起双眉顺势张大眼睛,对着半截弯月说:“那你给我看看,我有没有旺妻相?”
他这一问,我就想起一些事来,然后冲着他嘿嘿直乐,他被笑毛了,就斜楞着眼睛对着我的脸打出一道冷芒,“臭小子,你乐啥呀?”
我一扬下巴,笑着提醒他:“你头一个媳妇不是都跑了嘛!”
他神情一落,放过我的脸,眼神飘忽着扫向幽暗中的四野,,像是在寻找着什么早已丢失的东西?
我又说:“人呐,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还真说不准,我看师傅和师娘本来都是旺命,结果两两相克一路走背字,我师娘可能是旺过头了,老公孩子一块克。”
“嘶!”一口烟掺着冷空气吸进肺里,王建军的目光在幽暗中的一隅刹住,憋了一会儿,对着那里吐出,然后不明所以地看向我,“你小子咋看出来的?”
我举头望月故作高深道:“古语有云,旺旺仙背。”
王建军捂着额头,双肩耸动,被我气的哭笑不得,平复好一阵儿,他才幽幽说道:“你小子,跟着大刚学坏了。”
我没接茬,拍拍他的肩膀说:“如果这次柱子死中得活,就说明你有旺妻相。而且,你们一家也该转运了。”说完,我就盯着手上的烟屁问他:“诶,还有烟嘛,赶紧给我续上。”
王建军终于换了个姿势,他放下腿,面朝医院门口,捣鼓了半天,最后回手不回身,递给我一支烟。
我看着他的屁股,拿过烟,又看着他大步流星地往里走,边走边说:“风水轮流转,我有信心。旺她!”
我对着烟,扔掉烟屁,再次举头,就看着月往西坠,云东走,那弯月又重新崭露头角。抽完手里的烟,就又进入了弹尽粮绝的状态。我蹲在廊台上继续送月西行,又见那朵东去的流云,也在交错后,拉长身体,淡于暗夜。
“困么?”身后传来老佟的声音,我知道他绝对不是来给我送香飘飘的,就摇头,“你不是睡着了吗?”
他走到前面翘起脚,用屁股够着坐在廊台上,回我:“又出来一个护士,大红‘噗通’一跪就把我惊醒了。你说那些护士医生出来进去的干嘛?”
“救人呗。”我鼻孔喷着烟,没好气地说:“你脑袋怎么挂彩的?”
老佟一摆手,把我的问题当作实物打开,然后放目暗夜,开始答非所问:“你师父那块坟地不错,面南背北,山下就是滦河水。他一进厂就跟着我干,从来不偷奸耍滑,就是死的那会耍了个心眼。那天是我陪他喝的酒,他什么都说,和大红吵架啦,工资奖金开的少啦,手里缺钱啦,日子不好过啦,可唯独就是没说柱子的事。后来我就让他回家,谁知道......唉!不过也好,有他走在我前面,以后我去了也有个伴儿。”
我说:“那你是怎么知道的?”
“建军对你师娘一往情深,可是柱子这病小两年了,实在拖不起,上一次那是被医院下了逐客令,是他看不下去你师娘要死要活的样,才打了一个长途电话又说了很长时间才把事情说清楚。”
老佟张大嘴巴,哈欠连天地揉了揉眼睛,还是惺忪的样子。他很不满意,又对着夜空深吸一口空冷气,挺直身体的同时,仰头,张开双臂。我赶紧抓住着他一条衣袖,担惊地问:“您了,这是要起飞呀!”
“净瞎扯!”他一把甩开我,捏着袖口抻平衣袖上的褶子,这才郑重地说:“我来京前,总厂领导千叮万嘱:‘柱子是咱们厂职工的遗孤,说什么也要救。哪怕最后......也算是对得起咱们厂的英灵。’我来了该做的也做了,现在只能看孩子的造化了。”说完,他就手撑廊台,想要起身。可是使了两把劲,身体虚微撑起,脚还没粘地就又一屁股坐了回去。最后还是我从后面推了他一把,他才顺势站起,紧跟着就放了一串响屁。最后一个屁,是他单独放的,大概是之前的那一串用光了内力,他需要再做一次深呼吸,在气走丹田之时逼着那股余屁破肛而出。
老佟屁股发言完毕,老脸也跟着红了。他抓挠着半扇屁股紧跟着又开始解释:“天凉,哪哪都凉。”
舟车劳顿。加之通宵跟着师娘一惊一乍,我早已浑身倦意,思想反应双双跟不上趟了。刚才那一串屁起之时,我还茫茫然地竖起耳朵听了一阵,待反应过来才扇着眼前,捏起鼻子。连珠炮声戛然而止,我思想跟着一松懈,刚一松手,他就又放了一个,幸好手没放远,我赶紧又捏住鼻子,用一种陌生的声音说:“你挺大个厂长,放屁就不能背这点人呀。”
老佟嘿嘿贼笑:“我不就是背对着你放的嘛!”
我一看跟着不检点的厂长是没共同语言了,心一寒就往医院里走。老佟在后面不依不饶地喊话:“瑞子,我知道你难受,要哭你就哭出来,在我老佟面前,不算你丢人。”听他这么一说我走得更快了。拐过挂号房我就开始跑,最后跑着找到卫生间一头钻进去,捂着嘴巴就开始哭。
那天晚上是我长大后哭得最凶的一次,心中的酸楚就像大风中不断涌起的潮水,它们一浪高过一浪迫使我哭得翻江倒海,哭得昏天暗地,哭得如坠深海,浑身战栗。我看到柱子,就像看到幼年时的师傅,我看到师娘,就会想起与刘芳的不快,我看到郑确和刘氏又会想起自己的爸妈。还有我的心头肉言言,我终于彻底理解师傅为什么会以命去骗赔偿金。因为柱子不仅是他一个人的全部,还是师娘和他们一家人坚守的希望。所以他不能熄灭。
......
“咚咚咚”“臭不要脸的!跑女厕所哭什么哭?”突然一个女护士狂砸门板。我使劲擦干湿乎乎的眼睛,透过门板下的缝隙,看见一双37码的白色卫生鞋,酸溜溜地心一下就提到了嗓子眼。
“给你三秒钟时间,滚出来!”女护士高分贝下达最后通牒。我捂住脸用头撞开门板,赶紧往外走。突然就被一只手揪住耳朵。
“你看清楚,门口正对的是女卫生间,那边才是男卫生间。”女护士不依不饶的指出一个方向,我扩大手指间缝隙,瞄了一眼,见里面确实有小便池,就猛点头。
女护士终于松手了,我继续捂着脸,扭着小碎步往出走,中间又与两个跑来的女护士擦身而过。就听其中一个问:“小丽,你是不是被流氓偷窥了。”
“没有,碰见一个哭不择路的人。”
师娘终于靠在王建军肩膀上睡着了,脸上挂着泪痕,眼睫毛都是湿漉漉的。我走近看看他俩,还真有那么点夫妻相!
王建军听见动静,刚一睁眼,就赶紧竖起食指按在嘴唇上,冲我直“嘘嘘。”我提着裤裆,扭头就又奔卫生间去了。
那三天师娘天天眼泪汪汪的,一醒来就盯着手术室发呆,而且每顿就喝几口小米粥,连牙都省了,我们三个男人都熬不过她。第三天我靠着梆硬的椅子上睡了整整一宿,一醒来就来就看见老佟捂着腰“阿嚏,阿嚏”地连着打喷嚏。再一看他把衣服盖在我身上了,赶紧给他披上。老佟吸溜着鼻涕说:“年轻就是好,在哪都能睡着了!”
王建军洗完脸回来,那脸色依旧灰了吧唧的,除了挂着几滴水珠,就跟没洗一样。我又想起刘芳那两片面膜,真后悔没带上。这几天熬的,连当小白脸的那点潜质都快熬没啦,回去以后她更得嫌弃我。
第三天下午,师娘趴在王建军腿上睡着了,王建军心疼地抚摸着他的秀发,又像是在给找虱子。我和老佟没精打采地背靠着背,双眼无神地望着走来走去的人。开始那两天见到美女我这眼睛还能跟着走几步,现在就是七仙女从一到七啥也不穿并排站在面前,我也懒得抬眼皮了,只能眯成一条缝眼瞅着一直糙手屡次穿过缕缕枯黄开叉的头发。
突然师娘从睡梦中惊醒,一下子仰起脸,又猛甩头就看向手术室,还失心疯似的念叨着:“柱子,柱子,我的柱子!”
王建军揉着被撞疼的下巴也看向那里,老佟挣扎了两下,站起来问:“怎么了,大红,是不是又做噩梦了?”
突然,我张大眼睛,看见手术室的门开了,然后两个护士并排出来,身后拉着一辆床车。
“柱子!”师娘撕心裂肺地大喊一声,紧跟着就扑了上去。我们三个紧随其后,可到了跟前一看,哪是什么柱子。分明就是罗医生病怏怏地躺在上面。
他一脸倦怠地冲我们笑笑,然后说:“那孩子,真坚强!”再然后两眼一闭,保持着笑容就被拉走了。
“听见了吗?师娘!他说手术成功了!”我拉起师娘的手,高兴的差点跳起来。
师娘转头就往手术室跑,被一个男医生拦住,“孩子现在太弱了,需要休息。”师娘二话不说,又去追那辆床车,最后她拦在床车前头,”噗通”一声跪下,又“咣咣咣”连磕三个响头。“罗医生,你的大恩大德,我们一家只能来世再报。”
罗医生从床车一边歪伸着脖子看着她说:“嫂子,我在美国最后一次做骨髓移植手术失败了。回国以后,是医院收留了我,又是你们让我很快就找回了信心。这次手术真的很难,但我成功了,增长了不少经验,我要谢谢你们。”
老佟呼哧呼哧地跑过来,扶着床车护栏说:“那等你有劲了,把头给我磕回来。”然后指着头上的纱布,又补充:“就磕到这种程度。”
罗医生看见他笑得更灿烂了。“遗孤的孩子救活了,我没辜负你们厂的一片期望吧?”他指着老佟头上的纱布又说:“老哥哥,你也是快半百的人了,还这么实诚,真难得!不过,你该换药了。”
老佟收起讨债相,抹了一把老泪,吸溜一口大鼻涕,然后猛点头。
这时王建军也“噗通”跪在一边,哭声拉气说:“谢谢罗医生,是你救了我儿子,也救了他妈一条命啊!”
罗医生笑着点点头,看看他,又看看师娘,“大哥,嫂子,我也累了,让我歇歇吧。”
“唉唉唉!”师娘抹着眼泪站到一边,我们目送着床车离去。
后来我拉住王建军,低声发出威胁:“你要是敢给柱子改姓,我就打断你的腿,切记,是中间那一条。”
王建军破涕为笑,侧身拍拍我的头,“傻小子,你是该认识认识我了。我叫王旺妻!”
2017年春天,万物复苏,大地在春光里展露生机,一切都朝着欣欣向荣发展。罗医生说:“如果那孩子没有毅力,没有像宣誓似的告诉他:‘医生叔叔,请放心,为了妈妈,为了希望我活下去的人,我会保持呼吸,绝不向命运低头。’那么手术就不会做得如此成功。”他感叹生命的顽强,感谢一个孩子和他家人的信任,让一个海归在祖国的大地上重燃信心。
柱子还在观察期,王建军不放心师娘一个人留在北京。他悄悄告诉我们,师娘膝盖破皮流血粘住了里面的秋裤。我咬着嘴唇看着老佟掏出一叠钱,硬塞进王建军手中。
“拿着,这是厂领导一起凑的钱。穷家富路,在北京,别太委屈了。”
师娘精气神全面还阳,她洗完脸,又梳理了头发,阔别已久的俊秀也回归不少!走过来的途中,她尽量抻直腿,又在靠近我们时假装很自然。
我看着王建军,低声说:“真是一朵鲜花带着旁边的花骨朵一起插进了牛粪里!”
王建军搂过师娘,一手掐着钱,嘿嘿傻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