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她拉着他的手从远处走来，越来越近，他松开她的手。
深秋的阳光洒在他们微笑的脸上。他们唱着歌走进前院儿，是表叔带回一个广东阿姨。这是一对六十多岁的老人，过几天他们又要走了。
表婶儿去世也有七八年了，第一次见表叔穿得这么干净整洁，一展笑颜。那阿姨一望而知是标准的广东人，看起来比表叔显老。她嘴里喊着表叔名字的尾字“哲”，由此可见，他俩的关系已很亲近。表叔名叫贾明哲，年轻时读书至初中毕业，写一手漂亮的对联。
跟表叔比邻而居的是他二哥家，他三哥住在里院。表叔这栋座西朝东的二层小楼，因长期无人居住，围墙封闭没朝外开大门，只向里看了扇小门儿。
表叔看见二嫂:“二嫂。”
“哟！回来啦明哲！带回来一个客呀？晌午在我家里吃饭啊。”
“好，二嫂，这是广东的一个朋友。”
二人说着往自己的小院儿走去。
表叔的院儿里野蒿杂草蓬勃生长，有一米高了。他俩沿着院里一条砖铺小路往里走着，潮湿的地面儿生满绿苔。表叔打开门儿，把行李放在一楼客厅，转身从院儿里小杂屋找出镰刀。
表叔低头削砍野蒿杂草，一股蒿草的浓香在院儿里飘荡，一群蠓蠓虫在阳光里结伴飞舞。广东阿姨一旁帮忙收拾着，她的右手有些残疾，脖子上有条烫伤的痕迹。可跟眼前这位阿姨一比，还是死去的表婶模样好看。生命无常，表婶没享清福，五十多岁就生病去世。
表叔收拾完小院儿，额头渗出细细的汗珠，那阿姨贴心地用纸巾帮他擦汗。
已是晌午时分，他二嫂做好饭菜喊他俩吃饭。
“还是二嫂做的菜好吃啊！”表叔情不自禁夸二嫂的手艺。他二嫂七十岁了，精气神儿十足，走起路来脚下如有风轮。
二哥和他一起在亲戚的厂子里做门卫 ，工作倒很清闲。下班没事儿时，他们兄弟经常一起出去散步。
工厂附近有一个小公园，公园里有很多健身设施。他哥经常跟一些老头们下棋，他经常跟那些老头老太太们打乒乓球聊聊天。
有一天，有一位比他大一岁六十多岁的老太太，也跟他打球，打完球，他们坐下开始聊天。
“我的老伴儿前些年心脏病去世了，我跟着儿女。因为就住在附近，所以常常来这儿打打球。”老太太介绍自己。
“我就在这附近厂里上班儿 ，前些年我老伴也得病去世了。”表叔说到
两个人有种同病相怜的感觉，彼此有了好感。从此以后，他们每天相约在那里打球，聊天，散步。几个月过去了，他们之间建立了真挚的感情。
“我在老家有一栋两层楼房。”表叔说
“是吗？你不会骗我吧？我跟儿女住在一起，我老伴儿去世后，房子都给了他们。”那老太太说
“如果不信，我过一段儿休假，你可以跟我回去看一看。”于是在表叔休假时，那阿姨就跟着他来了。
吃完饭，表叔二人来到他家楼上收拾起来。
久未住人的房屋积满尘埃，发霉的家俱和被褥里有股六六粉的味道 钻入鼻腔。一只大蜘蛛在墙角牵丝结网，蛛网上沾满蚊子零碎的干尸。表叔扬起竹竿上绑起的高粱扫帚，扫除蛛网和尘埃。一束白光从窗外直射进来，散乱的尘埃似细碎的雪花，在光中飘舞。
表叔在院儿里扯上绳子，晾晒被褥和衣服。自从表婶儿去世后，表叔的衣服都是自己手洗。儿媳妇只能管她自己三口，对老人哪能照顾周全？
阿姨打开表叔的柜子，里面杂乱无章地堆放着四季衣物，棉袄绒裤汗衫单裤混在一起。
没有女人的家，仿佛一盘散沙，那只是一栋冰冷的房子而已。没有温暖，没有相濡以沫的关怀，没有可口的家常饭菜。家，需要女人来经营，家有贤妻，丈夫方可驰骋疆场。
2.
“听说你五哥找了个老伴儿，咱们老姊妹几个回去看看吧。”家住北方城市的二姐电话里约她的老姐妹，她七十多岁了，是退休工人，儿女孝顺，常常开车带她们老两口出去旅游。
“好，咱们都回去看看。”最小的九妹慢悠悠地应和着，她也六十二岁了，曾经做过生意，赚了些钱，如今，恩爱的老夫老妻经常开车自驾游。
“五哥那老伴儿长得啥样啊？好，我也回去。”大嗓门的八妹六十四了，是退休多年的教师，老夫妻俩退休后的工资也有一万块。
“我也去。”七妹在老家附近农村，七十岁了，家里有茶园、栗园，自己单过，没跟儿女在一起，平时种些菜园儿，房前屋后有瓜果李栆，逢集上街赶个小集，生活也过得滋润而自在。
一群老姐妹从南方北方相约而至，他们有心成全兄弟这段儿黄昏之恋，希望兄弟梅开二度，度过幸福的晚年时光。
然而，当她们见到那广东阿姨时，她们有些失望，她们无形中在心里拿逝去的表婶儿对比。
表叔和那阿姨在他家楼上开着音箱开心地唱歌。
下午的阳光晒得被上暖洋洋的，阿姨、表叔和她的老姐妹，解开外套衣扣，慢慢向山上走去。深秋的山林，满山枫叶已显微黄，秋叶静美。
他们静静地站在儿时常来的青山上，秋风徐徐，松涛阵阵。亘古不变的青山，树的年轮在年复一年生长轮回，根基深扎在泥土里，盘根错节，经受风雨的洗礼，愈发树大根深，枝繁叶茂。
秋风吹拂，他们兄弟姊妹满头的银发在阳光里熠熠生辉。
3.
青年时期的表叔排行老七，他一共兄弟姊妹十个。生活的重担都被姐姐和哥哥们挑完了，母亲重男轻女，在兄弟中他排行最小，所以他上学到初中毕业，在当时也是学历最高的。
转眼表叔已到二十几岁适婚年龄，其母到处托媒为他介绍对象，可他不知是眼高手低，还是其他原因，二十七岁的他高不成低不就，无奈母亲托远房亲戚帮他介绍了一位四川姑娘。
姑娘千里迢迢从四川赶来，她天生丽质，细腻白嫩的脸蛋，丰满的身材，表叔的母亲见了乐开花，像亲生女儿一样捧在手心里，从不让她干重活，有好吃的总会悄悄地给她留一份。
年轻的表叔看着这个白嫩的可以掐出水的生葱似的川妹子，他终于动心了。他正值青年，怎不渴望女子的温情？
骨子里的孤傲，让表叔自视才高八斗，高人一等，他更想找一个跟他志同道合的姑娘。但千挑万选，总没有遇到彼此心灵契合的对象，他虽心有不甘 ，但也只能默默听从命运的安排。
于是表叔和表婶当时没领结婚证就同居了。不久表婶怀孕。
那时的计划生育政策非常严格，大队妇联主任听闻风声来到家里检查。
“他俩没在一起住啊！”表叔的母亲。
“真的呀？”妇联主任不相信的地走进二人的卧室。
她看见床上一对儿红双囍的枕头，鸳-鸯-戏-水的红缎子被，心里什么都明白了。
村里要罚款，最后挑了一旦稻谷到村里才算了事。
表叔当时去田里干活了。他已初尝男欢女爱的甜蜜，不再追求那虚无缥缈的爱情。在那个年代，婚姻是现实的，务实的田间耕作，尚能维持温饱。在农村，哪里还有闲情逸致谈个人的理想，谈志同道合。婚姻就是男-女一双枕头并排一起的结-合，他们共同耕田劳动，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生儿育-女。
然而，随着时间的流逝，年轻白嫩的表婶，满足了表叔身体的欲望，却无法满足他的精神需求。
新婚的甜蜜和新鲜感渐渐远去，随着儿女的降生，他们要独自承担小家庭的重担，一切变得如此现实。没有母亲从前的娇惯和照顾，他仿佛一个巨婴失去了生活的方向。他开始无休止地抱怨和嫌弃表婶，像个女人一样，在只知道上山打猪菜 ，砍柴，下田干活的表婶面前，嫌弃她没有文化，没有优雅女人的修养。
甚至说表婶儿:“你都不晓得穿个胸罩儿！”表叔教训穿着汗衫儿的表婶儿，
4.
表婶家乡拍来电报:你哥哥去世，速回！表叔读完电报，表婶哭了，她要回娘家。
“人都已经死了，回去干啥，花钱！”表叔不允许表婶儿回娘家，可怜的表婶从结婚到去世，就回了几趟娘家。她怎能不思念故土的亲人啊！她自从嫁给表叔，除了干粗活，从没有享多少福，更没有享受多少丈夫对她的关心和体贴。
又是一年岁末，除夕中午，家家户户在贴门对儿做年饭。此起彼伏的鞭炮声噼里啪啦从四面八方的塆里响起来。
表婶因为比其他妯娌做饭慢，表叔边贴对联边骂骂咧咧地唠叨着表婶，表婶被说哭了，表叔还动手打她。邻居的嫂子和侄媳妇们都过来劝他们，大家异口同声地指责表叔。最后表婶还是哭着掂着包往车站走去。
表婶儿来到介绍她嫁给表叔的亲戚家，亲戚很奇怪:“耶，大过年的你咋来啦？有什么事儿吗？”亲戚关心地问。
“没有事！”表婶儿满含着委屈，却瞒着亲戚。在亲戚家住了几天，表婶儿还是回家了。
五十多岁的表婶儿最终得了糖尿病，那时她不懂得自己有家族糖尿病史，他哥哥的去世就是糖尿病后遗症。因为没有按时吃降糖药，她自己也没有足够重视，病情越来越严重，最后因糖尿病并发症导致她瘫痪在床。女儿守在床边，尽心地伺候着她，直至她神志不清，完全不认识任何人。最终，在她五十六岁那年撒手而去。
面对表婶的离去，表叔如梦方醒，他痛哭流涕，深感表婶短暂的一生，跟着他受尽辛苦，当苦尽甘来，她却无福消受。然而，逝者已去，他只能枉自嗟叹。早知今日，为何当初不对她好一点？多一点关爱，体贴，少一点指责和抱怨。
5
“考虑得怎么样？不行就就办两桌酒席，趁我们姊妹都在这里，你们结婚吧。”表叔的二姐说道。
“容我再考虑考虑。”
“还考虑什么呀，两个人天天手拉手一起散步，唱歌，一起打乒乓球。一起……”他三嫂戏谑地笑着说。
……
金色的夕阳染红西边的天际，霞光满天。
夕阳是迟来的爱，夕阳是未了的情。多少情爱，都将化作夕阳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