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七夕过后,再过七、八日,就是农历的七月十五了,也是俗称的“七月半”或“鬼节”。
记得小时候,临近七月半这天,大人们爱挂在嘴里的一句话:七月半,鬼乱窜。于是,一些胆小的孩子真的就被吓得不敢出门了。我们这些小孩子对这一天是又好奇又害怕的。
外婆还未去世的时候,有时听她念叨,说梦到某位过世的亲人了。谁谁衣衫褴褛,或者愁容满面地出现在她的梦里。醒来后,外婆总会唏嘘不已,片刻缓过来,一翻日历才醒悟:是“七月半”临近了。
母亲也会梦到,可是我一次都没有过。
我们这里的风俗,除了正月初一和清明前夕要去上坟,祭祀先人以外,“七月半”也会给家里过世的亲人烧去纸钱,以寄托哀思。
给自家先人烧纸祭祀,是要赶在“七月半”之前,通常集中在农历的七月十二这一天。如果在“七月半”这天烧纸的,便是赏“孤鬼”了,意为烧给那些孤苦伶仃,或是被后人遗忘了的鬼们。
总之,这一天是鬼过节,阴间的大小鬼都会有份的。
在城市,人们顶多找一个僻静的处所,燃两三点烛火,烧一堆纸钱,也算是把这个仪式化的节气仪式化的过了。可在乡下,是要讲究得多的。
小时候有一年,不记得是什么节气了,在乡下的大姨家(说是乡下,其实只是离城市不远的郊区罢了)。
大人们用纸糊了一个假人,忘了具体是做什么用的,大概是烧给先人,当做服侍他们的佣人吧。在烧之前,要给它点上公鸡的血,还需要一点人血。
他们摁住扑腾着翅膀,早已被吓得魂飞魄散的大公鸡,用针刺破雄鸡的鸡冠,把血挤在纸人的两颊。被抹上鸡血的纸人,竟透出几分怪异的生机来。
罢了,不知他们是怎么测定或者掐指一算,居然要取母亲的血。母亲倒是淡定得很,伸出手去,任由他们捏住中指。表姐见状,把我扯到一边,让我阻止他们,不让母亲被取了血走。我想去阻扰,可只是扯了扯母亲的衣角,脚却像入魔般定在原地,无法挪动。
涂上母亲鲜血的纸人被投入火堆,和火焰一起,有些妖娆地舞蹈着。而母亲,也没什么异样,并不像表姐给我描述的被摄了魂走。
小时候,每年暑假都要到表姐家住段时间。
表姐家的后院紧邻着一片竹林。竹林最是悠僻的去处,即便白天进去,光线都甚是阴暗。夏天,再烈的日头,也只是透过繁茂的枝叶,将斑斑驳驳的影投在地上。阵阵清风从不远处的小河岸刮过来,仿佛一个隐形人,在竹林里行走,把竹叶碰得“唰唰”响。如果吹起大风来,所有的叶片都抖个不停,相互击着掌,“哗哗”地响成一片。地下的那些长年积攒的枯黄的落叶,也被吹起来,在半空中飘着,舞着,趁机在一笼一笼的竹子间穿梭着。
竹林里有一些土包,表姐说那是坟包——埋死人的地方。可孩子们丝毫也不害怕,因为竹林里也有着无穷的乐趣。他们在竹林里捉笋子虫,粘知了。玩打仗的游戏,从这个坟包攻占那个坟包。甚至还有一些男孩子,在坟头上燃放炮仗。我想,如果真有鬼魂的话,也一定被熊孩子们叨扰得不甚其烦。
鬼魂没有遇到过,但却听大姨说起过。
那天早晨,天刚麻麻亮,大姨照例早起,为家人做早点。在厨房窗户正对的院墙处,倚着一个白色的身影。像隔着一层雾霭,看不清面貌,那身影也像是浮着在梦里一般,与人静静地对持着。而此时,院门分明还紧闭着。大姨先恍惚了那么一小会儿,然后猛地反应过来,顺手从水缸里舀起一瓢水,冲着那鬼魅的影子泼过去,那身影也瞬间消逝不见了。
小时候,总是饶有趣味地听大人们谈论这类灵异的事情。并且喜欢缠着外婆讲鬼故事,也喜欢相互之间互相扮鬼吓唬人。好像不知道害怕似的。
在我大概四、五岁的时候吧,大人群里流行“请碟仙”的游戏。他们事先把要询问的问题写在一张大纸上,在寂静的夜,大家席地而坐,将一只小碟倒扣于纸面,众人伸出手,以中指轻轻搭在碟底的边缘。由一人向“碟仙”发问。如果“碟仙”显灵,小碟就会带着众人的手在纸上缓慢滑动,然后停留在某处,将答案以某种隐晦的形式昭告众人。
有几次“请碟仙”的时候,我将小脑袋从林立的胳膊肘的丛林中硬挤进去,学着大人的模样,将右手的中指轻触在倒扣的小碟上,瞪圆了双眼,带着几分虔诚,但更多的是好奇地紧盯着木然的,纹丝不动的小碟。
我以为的“碟仙”会在趁众人一晃神的功夫,突然附身于眼前的这只在昏暗的灯光下,透出一丝凌然的冷光的小碟子上。TA是怎么来的?以什么样的形态进入?那一瞬会起一阵风吗?有没有一丝凉意,或者灼热?……
我要盯牢了它,不要错过了与“碟仙”心灵交会的那一刻。
更多的时候,“碟仙”不会来。等啊等,等到小孩子的好奇心终于被渐浓的睡意征服。小碟子依旧还是那只小碟子,它丝毫没有要走路的迹象,从始至终都没有动过。
有那么一次,它开始动了。以极慢极慢的速度,在纸上平移。
哇!我们终于请到了碟仙,我好激动。可是,大人们讨论的时候,却严重怀疑是某人的手指,给小碟施以了一股难以觉察的力道——或故意,或仅受潜意识的指引。令众人产生了疑似“碟仙”驾到的错觉。
灵魂是什么?它和鬼魂是一样的吗?它在离开身体的瞬间,会化做一缕青烟,从躯体与外界相通的孔洞涌出,扶摇而上,再渐渐地汇聚成它高兴变成的形态。只是它失去了色、声、温度和质量,我们是没有办法看到、听到和感知到它们的。这就是所谓的天人之隔吧?
外公过世的时候,我还小。
外公死后的第一天还是第二天,遗体还没有火化。我记不清是什么原因使得他们将年幼的我独自留在家中。为了防止我乱跑,反锁了门。那时,我家住一楼,进门是厨房,然后是两个连在一起的房间,窗户都装了钢筋的栅栏。总之,我只能在房间里玩儿,是出不去的。
幼年的我,是个有些孤僻的女孩子,我不介意一个人玩耍,相反,小小年纪却有些偏爱一个人独处的感觉。
起初,我在外面房间毫无芥蒂的玩耍着。房间里静极了,院子里,四周都是安静的。
后来,我感觉有些无聊,正抱怨怎么还没有人回来陪我。忽然察觉到里面的房间透出难以言说的,让人感觉冷冷的气息。我不知道是什么,不安地扭动着身体。身下的板凳腿被我不小心地翘起,“咚”的一声,又重重地落回地面。这时,像回应一般,我分明听到里面的房间也响起“咚”的一声。我又翘了几次板凳腿,每次都有那诡异神秘的回声响起。
我被莫名的恐惧扼住,挣脱不了。只有哭泣。从“嘤嘤”的小声抽泣过渡到难以抑制的嚎啕大哭。
寂静房间的异响,难以言说的恐惧,只能一个人无助地哭泣,而这样的失声痛哭却唤不来一个温暖的怀抱和一个轻柔的亲吻——这是我幼时最恐怖的内心体验。
成年后,偶尔想起这件事,依然分不清是因为孤独和害怕产生了错觉,还是真的是外公的魂魄回家来了。
其实,外公那么爱我,即使他真的以我不可知的形态存在,他也绝对不会加害我。也许他只是想引起我的注意,提示他的存在。如果,如果当时我有胆量走进那个小房间,他也许会轻柔地抱我,像他生前那样。只不过我再也感觉不到他的拥抱。
人死前,灵魂离开身体往生的那一刻,仿佛通过一条逼仄的隧道。而隧道的尽头,那如同天堂般的光亮是指引它的方向——据说这是肉体失去知觉前的濒死感受,不知道是不是真的。反正我们每个人都有机会去体验一把,只不过,那一瞬不论是痛苦还是愉悦,我们都再不会言说了。
在外婆弥留之际,我们曾握紧她的手,跟她说话,呼唤她。试图将她从冰冷的深渊带出来。可她在短暂清醒的一瞬,却授意不要叫她。好像她正渐渐坠入一个美丽的梦境,不想醒来。或者,她即将远行,去往她向往的愉悦处所,不愿回头了。那是个洁净的所在吧?让她对身外这个污秽的尘世再无一丝一毫的眷恋。
曾经,送给外婆一支手镯,上好的缅玉制成。外婆极爱这支手镯,她常举着手腕,在光线明亮处端详它。她夸它的成色好,“嫩气”。
外婆一直戴着它,即便在被癌病折磨得瘦骨嶙峋,也没有将它从手腕上摘下来过。在她临终的时候,双手的皮肤肿得透亮。直到去世,肿都没能消褪,手镯也没能摘下来。
在临火化的前一天,我和表姐、表弟到殡仪馆协商相关事宜。我们请殡仪馆的工作人员,带我们到停放外婆遗体的房间,想最后再试一试看能不能摘下来。我们想将它和外婆的骨灰放在一起,让它永远陪伴外婆。
外婆平躺在透明的棺材里,经过修饰的遗容看起来平静、安详,像正沉浸在一个波澜不惊的梦里。
我和表姐一左一右立在外婆的两侧。表弟凑过来,俯下身体,似乎想更仔细地端详老人的遗容。突然,我们分明看到外婆的身体动了一下。我们都一惊,包括工作人员在内,都禁不住往后退了一步。
半天,我们才按捺住心跳。工作人员查看了一番,说可能是外婆躺着的那块木板没有放平,往下沉了一下。
为什么不偏不倚,木板会在我们走到她面前的时候下沉。是巧合吗?还是因为亲人的走近,带动了蛰伏在她体内的某种相近的电荷?或者,是还未远离的魂魄在向我们致意?
我望向外婆,她平静的面容下,仿佛浮起一丝促狭的笑意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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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七月半”,断断续续写了一些不知道算不算“灵异事件”事情。说实在的,我倒是希望自己能在某一刻可以“通灵”,邂逅那些以前陪伴过我,现在却再也见不到的人。哪怕只能遭遇丝丝缕缕,若即若离,如烟雾般不可触及的“魂”。
我不肯定人死后有没有灵魂,也不确知在我们所熟知的这个生存空间之外,会不会真的存在另一个被叫做“阴间”或者“天堂”的处所。这个世界有太多的神秘和诡异的事,好像还不能完全依仗“科学”来解释吧?况且,如果人死后就如同燃烧殆尽的蜡炬,灰飞烟灭,什么都不剩,什么也不是——让我相信这样冰冷的,“科学”的解释,我倒宁肯相信灵魂的往生,相信与他和她,能够在另一个时间,另一个空间重逢——这样的不确定却温暖的,即便是被抨击为“迷信”的说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