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杨果第一次来琴行,她低垂着头,一言不发,不知在想些什么。
杨果随着张弛进入琴行右侧的一间练琴房,关上门时一声沉闷的“哒”声,把她的思绪带了回来。她的视线在这间仅有数间物品的琴房略过:一架二手的KAWAI钢琴靠墙摆着,占了房间近三分之一的宽度,墙面加装了一套吸音板,并贴了一层绣着雕花条纹的墙纸;一张长状琴凳歪放在琴架前,应该是上个学员练过琴后,没有调整好位置;另一张圆状小凳搁在钢琴左侧,用于观赏或教学之用。琴房空间不大,仅够二人相处,倘若再进一人,则无论如何也会显得局促了。
杨果在张弛的示意下坐在了一旁的小凳上,自己则在琴凳上坐着,然后调了调位置和坐姿——琴凳要与琴架保持一定距离,以双手自由伸展为佳;身体坐直,手臂放松,手指自然搭在琴键上,臀部只能接触琴凳三分之一到二分之一左右的宽度,以保持良好的弹琴姿势,使得手指平稳有力。
这一过程于张弛而言已成习惯,但他正襟危坐的样子不免让人忍俊不禁。若是平时,杨果必然会打趣一番,可她此时毫无兴致,只是静静的看着。
像是为了打破这一尴尬局面,张弛侧过头对她笑了笑:
“知道吗,你是我的第一个观众。”
杨果顿了顿,挤出一抹笑容,淡淡的回了一句:“是吗,那我可太幸运了。”
张弛没有接话,他打开琴谱,把手指移到琴键上,开始了他人生中的第一次演奏。
前奏一起,一阵悠扬,轻柔的琴声便像一弯清澈的湖水一般在琴房中缓缓荡漾开来,正是理查德·克莱德曼的钢琴曲《水边的阿狄丽娜》,杨果望着在黑白琴键上跳动的手指,又顺着手指看向视线在琴谱与琴键之间快速切换的张弛,一滴滴眼泪无声滑落。
张弛忘情地弹着,他抛下了一切烦恼,忘掉了遇到的种种经历,恍惚间,他好像又回到了半年多前,变成了在寝室楼前和杨果紧紧相拥的痴情少年,他看到那时的杨果顺着自己的手臂,俏皮地向他身躯左侧一靠,贴近他的怀中,捧着脸颊对自己羞涩说道:“我是襁褓中的婴儿,你要照顾好我。”
张弛望向她,她的眼中是漫天星河,他的怀中是整个宇宙。
张弛透过琴键看着过去的一幕幕,手指在琴键上来回翻滚越弹越快,终于在副歌升调时弹错了音,一个极为突兀的音符打破了曲中的和谐,有如一颗投入湖面的石子,泛起的阵阵涟漪终于将整个曲调带向了不可控的状态。
张弛慌了神,极力想要平复下来,可他左手弹完和弦,右手却找不到准确的音,降F错弹成了平F,一个手指按下了两个琴键,一切都显得极不协调,他丢掉了节奏,弹错了音符,他的手指无处安放,他的心情起伏跌宕——他停下手指,音符戛然而止。
张弛呆呆地望着琴谱,惨笑一声:
“对不起,一直在练前面的部分,后面还没学会,实在弹不下去了。”
“没有......”杨果捂着自己的脸放声痛哭,泪水顺着指间不断流淌,“你已经弹得很好了,是我这个观众不好......”
张弛侧过身来,伸出手习惯性地想要为她抹去眼泪,可他的手指停在了半空中。他收回手指,抽出纸巾递向了她。
回去的路上,张弛说,骑车回去吧,你骑前面,我在后面跟着。
张弛在单车上望着前方熟悉的背影,心想,以后再也见不到了吧。
前方红灯路口,张弛在杨果左侧停了下来,中间恰好隔着一个身位。
张弛望向红灯计数器,上面显示还剩25秒,他开口说道:
“果果”
杨果看向张弛。张弛目光坚定,语气平稳,继续说道:
“你已经承认分开和他有关,我也明白感情不能强求,既然心有他属,分开在所难免。”
杨果张了张嘴,最终没有说话。
19秒。
“你对我既无感情,也无不舍,只剩内心愧疚和良心不安。”
13秒。
张弛仿佛想到了什么,一时心头大恸,心情黯淡愤懑不已。
“我感到难过,是因为你骗了我,骗了我整个夏季。”
10秒。
“你让我活在了你精心编织的谎言里。”
8秒。
“往后的路,不会有你了。”
6秒。
张弛深吸一口气。
3秒。
张弛抬高单车右侧的脚踏板。
2秒。
张弛身体前倾,做出冲刺的动作。
0秒。
绿灯亮起。
张弛以一个不可思议的速度穿了过去,仿佛是绿灯从他头顶飘过似的。
杨果失了神,怔怔地待在原地,一抬头,路上已不见张弛的踪影。
张弛放弃了工作,休学一年,去了沿海某边防部队。
一个月后,张弦收到一封信,上面只有一行字:
“男儿志在家国,今已修身齐家,自当治国平天下。”
眼泪打湿了信封。
一年后的毕业典礼,没有看到张弛的身影。
又过了两年,X海战争爆发,再也没了张弛的消息。
一天夜里,杨果做了一个梦,梦见自己回到了大学时的寝室楼下,她调皮地侧过身子,仰躺在张弛怀里,捧着自己的脸颊说道:“我是襁褓中的婴儿,你要照顾好我。”张弛抿着嘴笑道,“好呀,照顾你一辈子。”
杨果看向他,黛青色的夜里,他的身后是满天星河,他的眼里是整个宇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