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蓉当下也下了马,听见两个姨娘来了,便和贾珍相视一笑。”尤二姐和尤三姐这对姐妹花未出场,在这对父子间的一笑里,就已暧昧不堪。
温柔庸懦的尤二姐,在女人群里多是低首沉默的,在男人堆里是活泼勇敢的。
贾蓉且嘻嘻的望他二姨娘笑说:“ 二姨娘,你又来了,我们父亲正想你呢。尤二姐便红了脸,骂道:蓉小子,我过两日不骂你几句,你就过不得了,越发连个体统都没了。还亏你是打架公子哥儿,每日念书学礼的,越发连那小家子瓢坎的也跟不上。”说着顺手拿起一个熨斗来,搂头就打,吓得贾蓉抱着头滚到怀里告饶。尤三姐便上来撕嘴,又说:“等姐姐来家,咱们告诉他。”贾蓉忙笑着跪在炕上求饶,他两个又笑了。贾蓉又和二姨抢砂仁吃,尤二姐嚼了一嘴渣子,吐了他一脸。贾蓉用舌头都舔着吃了。众丫头看不过,都笑说:“热孝在身上,老娘才睡了觉。他两个虽小,到底是姨娘家。你太眼里没有奶奶了,回来告诉爷,你吃不了兜着走。”
面对色徒贾蓉的轻薄,尤三姐和众人抬出尤氏来委婉制止,唯有二姐只字不提,抛开辈份体面以一己之身和他主动缠斗,主动将斗嘴调情升级为动手动脚,不可畏不勇也。
贾蓉撇下他姨娘,便抱着那丫头亲嘴,说:“我的心肝,你说得是。咱们馋他们两个。”丫头们忙推他,恨的骂:“短命鬼! 你一般有老婆丫头,只和我们闹。知道的说是玩,不知道的人,再遇见那样脏心烂肺的、爱多管闲事嚼舌头的人,吵嚷到那府里,背地嚼舌,说咱们这边混账。”贾蓉笑道:“各门另户,谁管谁的事?都够使的了。从古至今,连汉朝和唐朝,人还说’脏唐臭汉’,何况咱们这宗人家!谁家没风流事?别叫我说出来。连那边大老爷这么利害,琏二叔还和那小姨娘不干净呢。凤婶子那样刚强,瑞大叔还想他的账。那一件瞒了我?”
这是尤二姐和贾琏、凤姐夫妇的“第一次接触”,来自贾蓉的话,按常理说,尤二姐对贾琏夫妇的印象应该并不太好——贾琏和父亲的妾不干净,凤姐那样刚强。
但是尤二姐正在“勇斗贾蓉”,对这段话并不在意,很快就迎来了和贾琏的直接接触。
却说贾琏素日既闻尤氏姐妹之名,恨无缘得见。近因贾敬停灵在家,每日与二姐三姐相认已熟,不禁动了垂涎之意。况知与贾珍贾蓉等素有聚麀之诮,因而乘机百般撩拨,眉目传情。那三姐却只是淡淡相对,只有二姐也十分有意。但只是眼目众多,无从下手。贾琏又怕贾珍吃醋,不敢轻动,只好二人心领神会而已。此时出殡以后,贾珍家下人少,除尤老娘带领二姐三姐并几个粗使的丫鬟老婆子在正室居住外,其余婢妾,都随在寺中。外面仆妇,不过晚间巡更,日间看守门户。白日无事,亦不进里面去。所以贾琏便欲趁此下手。遂托相伴贾珍为名,亦在寺中住宿,又时常借着替贾珍料理家务,不时至宁府中来勾搭二姐。
这次的直接接触,按常理说,印象应该极坏,因为贾琏并不是对尤二姐一见钟情,而是无耻地对姐妹俩同时勾搭,“乘机百般撩拨,眉目传情”,活脱脱一个色鬼渣男。各花入各眼,尤三姐保持了清醒“淡淡相对”,尤二姐却“十分有意”。
俗话说,世上无难事,只怕有心人。这句话用在其他事情上未必可信,在男女偷情上,却是万试万灵。“心神领会”的尤二姐和贾琏,很快避贾珍和凤姐,找到了“第一次亲密接触“的机会。
贾琏进入房中一看,只见南边炕上只有尤二姐带着两个丫鬟一处做活,却不见尤老娘与三姐。贾琏忙上前问好相见。尤二姐含笑让坐,便靠东边排插儿坐下。贾琏仍将上首让与二姐儿,说了几句见面情儿,便笑问道:“亲家太太和三妹妹那里去了。怎么不见?”尤二姐笑道:“才有事往后头去了,也就来的。”此时伺候的丫鬟因倒茶去,无人在跟前,贾琏不住的拿眼瞟着二姐。二姐低了头,只含笑不理。贾琏又不敢造次动手动脚,因见二姐手中拿着一条拴着荷包的绢子摆弄,便搭讪着往腰里摸了摸,说道:“槟榔荷包也忘记了带了来,妹妹有槟榔,赏我一口吃。”二姐道:“槟榔倒有,就只是我的槟榔从来不给人吃。”贾琏便笑着欲近身来拿。二姐怕人看见不雅,便连忙一笑,撂了过来。贾琏接在手中,都倒了出来,拣了半块吃剩下的撂在口中吃了,又将剩下的都揣了起来。刚要把荷包亲身送过去,只见两个丫鬟倒了茶来。贾琏一面接了茶吃茶,一面暗将自己带的一个汉玉九龙珮解了下来,拴在手绢上,趁丫鬟回头时,仍撂了过去。二姐亦不去拿,只装看不见,坐着吃茶。只听后面一阵帘子响,却是尤老娘三姐带着两个小丫鬟自后面走来。贾琏送目与二姐,令其拾取,这尤二姐亦只是不理。贾琏不知二姐何意,甚是着急,只得迎上来与尤老娘三姐相见。一面又回头看二姐时,只见二姐笑着,没事人似的,再又看一看绢子,已不知那里去了,贾琏方放了心。
此段堪称男女速配的实战经典案例。抛开男女通吃的“离了凤姐就要生事”的老江湖贾琏不说,尤二姐的表现尤为可圈可点。贾琏“拿眼瞟”,尤二姐就来一招“最是那一低头的温柔”;贾琏试探要槟榔,尤二姐一面回“我的槟榔从来不给人吃的”,一面偏又撂给他;贾琏送定情信物,尤二姐只装看不见,引得情场老手贾琏“甚是着急”,一招“无影手”又使得贾琏放了心。妻不如妾,妾不如偷,偷不如偷不着,尤二姐不显山不露水地让贾琏过了把偷不着还差点被抓的瘾,甚是刺激。
“欲令智昏”的贾琏只顾贪图二姐美色,将“身上有服,并停妻再娶,严父妒妻种种不妥之处,皆置之度外了。”
“利令智昏”的尤二姐,也忘记了自己曾有婚约、和姐夫贾珍不妥,和侄子贾蓉有情,名声早已扫地。
俩人一拍即合,一边是偷偷摸摸成婚,一边尤二姐又在这十来人的小院里光明正大地管起了家,做起了奶奶,闲来无事,倒也不忘大厅贾府里的情形,“拿了两碟菜,命拿大杯斟了酒,就命兴儿仔炕沿下蹲着吃,一长一短向他说话。问他家里奶奶多大年纪,怎个厉害样子,老太太多大年纪,太太多大年纪,姑娘几个,各样家常等语。”恐怕是把贾琏枕边衾内——只等凤姐一死,他便进去做正室的话,当了真。
凤姐趁贾琏出远门,前来突击,“尤二姐虽也吃惊,但已来了,只得以礼相待”,见了凤姐,张口便叫:“姐姐,不曾远接,望恕仓促之罪。”已然一副你也是奶奶,我也是奶奶的姿态,一下就被凤姐看透底牌,果然,凤姐顺势张口也来“你我都是一样的人。”凤姐一番伏低做小的表演之后,要接她进去同住。“尤氏心中早已要进去同住方好,今又见如此,岂有不允之理。”
于是被凤姐关门打狗,翻了旧帐、毁了名声、失了孩子、遭了欺辱,最终落得吞金自尽。
尤二姐的结局无疑是可怜的,死在了凤姐的步步杀机之下,也死在了自己的贪痴之心里。
尤二姐和尤三姐这一对真真的尤物,一个花为肠肚雪作肌肤,一个玫瑰花刺大扎手,一个将美貌当作换取此生依靠的筹码,“温柔”里透着随波逐流的自甘下贱,一个将美貌作为保护自己的武器,“淫浪”里却是不甘堕落的死命抗争。
也许原先在尤二姐看来,大观园正是自己这种花为肚肠雪作肌肤的美人的温室,“赚入”大观园,便衣食无忧,坐等凤姐死了,自己上位,接手管家奶奶的位置,富贵荣华,真真的此生有靠了。殊不知世间哪有一劳永逸的事情,出身高贵、才干不输男儿如凤姐,纵有贾母、王夫人两座靠山,也是忙得脚不沾地,如果略差一点儿,早就被大大小小的媳妇奶奶们治倒了。
更不知,依靠博取贾琏这种男人的欢心换来的一时承诺,根本靠不住。
最看得透贾琏的还是凤姐,凤姐打蛇打七寸,使计得了贾母的“圣旨”,一年不许贾琏和尤二姐圆房,于是性就是命的贾琏,那个和父亲的姨娘不干净的贾琏,在凑巧得了新宠后,“在二姐身上的心也渐渐淡了,只有秋桐一人是命。”
梦想很丰满,现实很骨感,在大观园这个女性天地里,没有了男性的依托,在女性群体里施展不出武器威力的尤二姐如同失了仙术的精灵,再也飞不动。
“我虽标致,却无品行。看来到底是不标致的好。”
“你且放心,我不是拈酸吃醋之辈。前事我已尽知,你也不必惊慌。”
这个软着声撒娇的女人以为遇到了能给他永世安稳的良人,上天给了她让男人神痴魂迷的资本,眼前这个男人又给了她改过自新、登堂入室的机会,何其幸运!她无须害人,也不用与人争,只要等他的正室一死,就能顺理成章得了名门望族的奶奶的名份。
却不想,这个在自己面前声装气粗的男人在自己的正室和家族面前再也不敢提那个枕边衾内的承诺。“我也要一心想进来,方成个体统。”
体统是捧在手心里的玻璃,掉落了,摔碎了,就再也捡不起来了。她早失了体统,又何来体统?那个山盟海誓的男人帮她编织的美梦,不过是一场永不能兑现的镜花水月。
痴梦终是醒了。她知道,菟丝花失了攀附,只有枯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