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年,陆陆续续写了很多关于姥姥的文字,尽管如此,感觉还是不能把她老人家的形象及所有的故事完全的表达出来。 其实,这是一段我不愿触及的文字,但是在心里酝酿了几十年且一直念念不忘的事情,亦是如何完整的写下这段文字,以怀念那个用尽一生的爱来托起我生命之重的人。
曾经在某个网站浏览到一篇帖子,有很多人在评论关于姥姥和外婆哪一个称呼更好听,参与者甚多,答案不一,各自见仁见智,其实我感觉无论哪一种称呼,只要是内心的情感使然,都是好的,“外婆”,听起来柔婉,有着南方女子文静的美丽,而“姥姥”,叫起来亲切,亦表达着北方人淳朴的爱意。
在我记事的时候,姥姥就是家中最不可或缺的一员,而且是在我的眼里心里,重要到任何人都无可比拟,那份依恋,甚至超过了父母。
姥姥年轻时一定是个美丽的女子,是明眸皓齿的,那种脱俗的美,不事张扬,若闲花照水,温婉而又沉静,即使是年逾古稀,这种美依然存在着。
姥姥具有勤劳女人的所有美德,干净利落,勤俭持家,虽然每天都要操持家务,悉心照顾着我们,风风雨雨的不得清闲,但是在她历尽沧桑依然姣好的面容上,却很少见到愁云笼罩。
姥姥很喜欢古典的穿着,从来都是一件斜襟的衣袄,或灰色或黑色,偶尔出门走亲戚时还会穿着一件淡淡的浅蓝色衣袄,姥姥仿佛是爱极了那种颜色,她一直称作月白色,裤子几乎都是黑色的,高高的裤腰,肥肥的用腰带系着,两只裤腿每天都会用黑色的腿带仔细的绑起来,姥姥是裹着小脚的,就是古人常说的三寸金莲,穿的鞋子是小小的有些尖尖的那种,不同于我们所穿的鞋子,有着一种另类的别致。
都说自古红颜多薄命,也许命中注定的轨迹,无人可以逃离,我不知道美丽善良的姥姥,缘何会嫁给体弱多病的姥爷,以至于年纪轻轻就守了寡,和三个女儿相依为命,辗转如蓬,其中就有我的母亲,难以想象她们曾经遭受了怎样的艰辛,又饱尝了怎样的苦难,想来那时的生活一定不易。后来母亲嫁给了父亲,两位姨妈也相继成了家,姥姥就一直和我们生活在一起。
自从母亲去世后,我们便很少见到父亲的笑脸,他的脾气愈发暴躁,稍有不快就会打骂声顿起,每到这时,姥姥就像是一只受惊的老母鸡张开翅膀,将我们紧紧地护住,悄悄的,静若寒蝉。
当时,大哥正处于顽劣的年纪,说不定啥时就会有人找上门来告状,一见人来,姥姥就怕得不行,趁着父亲不在家,赶紧的低声下气央求着人家,直至人家走了她才松下一口气,我们也庆幸大哥又逃过一劫,否则父亲知道了少不得又是一阵棍棒相加,这种惊心动魄不定时的上演着,姥姥的心也就不定时的紧张着,一直持续到大哥参军离开了家。
每天只要睁开眼睛,第一眼见到的一定是姥姥梳洗完毕的娟秀容颜,姥姥喜欢一年四季低绾着发髻,头发梳理得光光滑滑,盘着腿坐在我身边,静静地吸着她那根木制的长烟袋,环顾四周,屋里已收拾得纤尘不染,有饭菜的香气正从门缝间飘进来,那一刻,是岁月中最美的时光,每次都希望时间就此停留该是多么的好。
我对姥姥非常的依恋,只要是一睁眼就能见到她的身影便是心安,否则就会一叠声的呼唤,直到姥姥出现或是在哪里应答一声方才作罢。姥姥喜欢给我留起长发,每天早晨都精心的帮我梳了两条长长的发辫,再绑上或红或绿的彩绳,然后我就像花蝴蝶一样飞奔而去。
每天和小伙伴们在一起玩耍,都会不时的听见大人们的感叹声,他们怜悯着我是一个没有母爱的孩子,但是他们感叹归感叹,我却没感觉到自己可怜,因为我有姥姥,姥姥给我们的爱更胜于每个孩子的父母给予他们的爱。
无论冬夏,我都无忧无虑的在外疯跑着,中午或傍晚时,就能听到姥姥悠长的呼唤我回家吃饭的声音,当我一溜烟的跑回家中时,总会看见姥姥正在家门口手搭凉棚,遥遥张望着,那一瞬间,我总是调皮的和温暖不经意间就撞个满怀。
姥姥有一双灵巧的手,那时的农村非常贫困,每家每户能吃饱饭就是不错的了,生产队要等到年节时才发一点少得可怜的大米白面,我们统称叫作细粮,平时都是玉米面,高粱米的,可就是这些粗茶淡饭,在姥姥的手里,也能做得像是山珍海味似的好吃,金黄的玉米面饼子,又香又甜,至今我们仍记于心。
犹记得,每到盛夏,家里的芸豆角丰盛时,姥姥就会把一些饱满的芸豆籽用线绳一颗颗穿起来,然后放在炖菜的锅里煮熟,就是我又好吃又新奇的零食了,那一粒粒香软的芸豆籽,盛满了姥姥对我的爱,有时甚至胀得裂了开来。
到了上小学的年龄,我背着姥姥亲手缝制的小花书包上学了,每天放学回家,等待我的都是香喷喷的饭菜,那时姥姥有一条洗得发白的毛巾,它在我的眼里就宛如魔术师手里的红布,能给我带来很多的惊喜,有时是两根还冒着热气的烤玉米,或是几块又香又甜的烤红薯, 有时又会是一堆红里透着黄的杏子,它们都不时的藏在那条白色的毛巾里冲我笑,我亦傻傻的笑着享受美味和姥姥浓浓的爱。
那时家门前有一座小山,山上绿草如茵,野花点点。每逢雨后,不知道从哪里钻出来成群成队的小飞虫,我们都叫它“水牛子”,它有黑红色发亮的壳和一双长长的触角,头上还有一对能咬人的夹子,稍不小心就被它钳得生疼。
我们一看到水牛子满天飞的时候,都争先恐后地往山上跑,一会的功夫就能抓到十几个,然后拿回家,姥姥精心的把它们烤熟, 香气四溢,简直就是人间美味。
姥姥的勤劳和简朴,还有姥姥的坚韧,是我这一生中唯一见过的,每年的冬夏,她都会不停地给我们缝制着衣裤和鞋子,一针针一线线的把温暖和幸福密密的缝进我们心里。
姥姥怕入冬时冻着我们,便给每个人都缝制了两套棉衣裤,一薄一厚,姥姥还会细心地把每一块布头平整的包起来,然后用白面做成浆糊,在饭桌上刷一层浆糊,粘一层布,如此六七层左右,晾干后揭下来,俗称打袼絔,用来给我们做成一双双又暖又软的鞋子,春夏秋三季做单鞋,冬天做棉鞋。每天忙了一天,我们都睡下了,姥姥就坐在油灯下穿针引线的纳鞋底,那时灯光,昏黄如豆,但是姥姥安然端坐的情景让我温暖至今。
一到过年时,便是我们最高兴的时候了,那一天不但有好吃的好玩的,还有新衣新鞋穿,姥姥都是等到吃过晚饭后,烧好水,让我把脚洗得干干静静的,再换上姥姥做的新鞋子,那一刻,连走路都轻飘飘的。
姥姥也有忧伤的时候,这是我长大以后想到的,那时还不能用我幼小的心理去探究大人们的喜怒哀乐,很奇怪,有时姥姥独自一个人絮棉花或是缝着什么的时候,就会哼起我听不懂的曲子,幽幽的,低婉绵长,哼着哼着就会有两行清泪流了下来,好像是不知不觉的,我看见了十分惊恐,忙着问姥姥怎么哭了,每次她都若无其事地说没事儿,然后擦掉眼泪,依然云淡风轻的样子,我真的好奇怪,姥姥在唱什么,怎么没有歌词呢。
时隔经年,我和姐姐聊起这件事情,我们才深深的理解了姥姥彼时心里的哀愁和悲苦,每逢她在哼唱的时候,就一定是她最忧伤的时候,是想起了我那早逝的母亲了吧?是想起了短命的姥爷?还是感叹着自己心里的凄楚,竟无人可以倾诉。
后来因为某种原因,姥姥不得已离开了我们,住到另外两个女儿家。
那时老屋后面沿着沟边有一条小路,两边杂草丛生,很是难行,最欣喜的事情就是我正在屋里忙着什么的时候,听见父亲远远的叫我:“看你姥姥来了“。我忙不迭地跑出去,只见姥姥急切的身影,正从屋后的小路上蹒跚而来。
许多年后,姥姥那踮起小脚走路的样子,一路疾行而潮红的面庞,以及殷切慈祥的目光,还时常出现在梦中。
有姥姥在身边的日子,每一丝游走的岁月都是香甜的,幸福的,若让我回忆那时的幸福是什么,我会不加思索的说,那时的幸福是姥姥吸烟时氤氲着的浅浅烟雾,是姥姥亲手做的每一顿饭菜,是姥姥浆洗被褥的淡淡清香......
如今姥姥去世已经二十多年了,几十载的光阴似水,冲淡了许许多多的往事和记忆,然而对姥姥的思念却愈来愈浓,不经意间,总会想起当时家中的那口老井,还有井边那丛刺玫花,每想起这些,姥姥那嗅着花香,神情惬意的姿态就会真真实实的浮现在眼前,美丽如昔,温婉如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