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 悟

这一次老魏是真的要离开这个城市了。

傍晚时候,当我隔着窗户看到他的大切诺基在店门口停下来时,心里就有了预感。果然,一下车丫就扯起嗓子喊:“哥要回北京了,把酒准备好,今晚醉死拉倒。”我笑着骂道:“你丫又要回北京了啊?每月嚷嚷一次,别说还挺准时。”通常这时候老魏不会等我挤兑完便会骂回来,可这一次他却一脸认真的看向我,诚恳的说:“真的,哥们这回是真要走了,工作我已经辞了,所有家当也都在车上了。”他看了看窗外停着的黑色大切诺基,又看了看我,接着说:“这儿已经没什么让我放不下的了,今儿就是来和你道别的,明天我就一路开回北京,然后……”老魏顿了顿,肯定的说:“就再也不回来了。”说罢,他一屁股坐倒在窗边的沙发上,脸上带着如释重负的轻松。

“操,来真的啊?”看到他的样子少有的认真,我已经明白这一回是真的要走了。虽说老魏要走不是什么突然的事情,我也早有预料。只是这一天真的来临时,心情竟还是骤然凄凉起来。毕竟,他是我在这个南方城市里仅有的北方哥们。于是,我走到店门口,将“open”的牌子转到“close”后便锁了门,又拿了两桶黑啤放在桌子上,在老魏对面坐了下来。

老魏乐了,一边开酒,一边笑着说:“这就对了!来来,咱兄弟俩好好喝一场散伙酒,一醉方休,醉死拉倒。”看着他那股得瑟劲儿,我忍不住吐槽道:“得了,就你丫那酒量,喝不了几杯就睡觉,一会儿就口水一地了,等你醉死,还不如等我去拯救地球呢。”说的老魏老脸一红,忙反驳道:“你丫别小看人,咱俩多久没喝过酒了,哥们现在可今非昔比了。”说罢,老魏端起酒杯,突然又认真起来:“对不起啊,哥们儿,我这一走,就把你一个人留在这儿了。”我苦笑着也端起了酒杯。

杯子碰着杯子,发出清脆的声响。然后,一饮而尽。

认识老魏是三年前的事儿。

那是个十二月的星城夜晚,天气冷的出奇。南方湿冷的空气像是给每一个人都裹上了一床浸过水的毛毯,只有躲在火炉前才能保持四肢的知觉。可老魏却躺在我店门前的台阶上睡着了。

发现他时已是接近凌晨两点,不知道从哪里喝酒出来,却醉倒在这里,满身的酒气,怎么喊也醒不过来。如果放任不管,恐怕他这辈子在那晚就交代了,但同时交代的还有我的生意和良心。可要将老魏将近一米八的身躯在醉倒后塞进出租车绝对不是件容易的事,我和店员费了牛劲儿才将他送到了协雅医院急救室。路上没有找到他的手机,为了救人我只好先垫付了住院款,然后守在急救室外等他醒来。好一会儿,急救医生出来找我。原来这个醉的不省人事的“酒鬼”竟也是这里的医生!于是,我拿回了垫款后便放心的把老魏交给了他的同事。

没想到的是,几天后老魏竟然放着鞭炮、捧着个“见义勇为”的锦旗来店里道谢!是的,没错!就是那种红底黄字的布制锦旗!我不想复述那天接到锦旗时的复杂心情,尴尬之余为了忍住笑几乎把自己憋死。而老魏来到店里后也是颇感意外,但是显然已是箭在弦上没有退路了,于是老脸通红以及故作镇静的胡乱将锦旗塞到了我手中。

后来相熟后我质问他:“你说那时你丫脑袋里是怎么想的,送个那样的锦旗到我这清新高雅有逼格的小资情调咖啡屋里来,你觉得我该拿它怎么办才合适?”他则一脸不服气的反驳:“都是我们科室那帮孙子忽悠的,说你丫是一开小饭馆的,我一时没防备就中了招,到了店里时我也傻逼了……”

就这样,我和老魏成了莫逆之交。

老魏虽是协雅医院的外科医生,但却是个地地道道的北京爷们儿。一米八多的个头,皮肤黝黑,身材结实,年纪和我相仿,只是略微的谢顶让他的发际线颇高,所以才被叫作老魏。而他在这个南方城市安家的原因也是为了爱情,这让我们有了更多的共同语言。只是当时我不知道的是,正是我送他去医院的那个晚上,老魏苦心呵护了十二年的感情无可挽回的画上了句号。

老魏和老婆小雨是星城大学的同班同学,一起学医七年,也在一起了七年,成为了彼此的初恋。按老魏的话说,他从军训时起就盯上了小雨,漂亮自不必说,最重要的是一看就和那些娇滴滴的姑娘们不一样,眉宇中有股男生才该有的坚韧劲儿。也的确如老魏所言,两人在一起后,老魏对这个姑娘由爱到佩服,到后来几乎是含在嘴里怕化了、放在手里怕碰了般的宝贝。

小雨的家境不好,收入不高的父母要同时供她和弟弟两个大学生,让家里的情况更是捉衿见肘。懂事的小雨则以自己的努力来减轻家里的压力,大学里几乎拿遍了所有能拿到的奖学金,同时也经常忙碌于这样那样的学生社团里。相比之下,老魏的日子则懒散的多,除了按部就班的学习之外,生活的主要事情就是和小雨的恋爱。老魏从不讳言自己可以这样潇洒的原因在于他殷实的家底,父母都是北京某大医院的教授,在业内颇有地位,这也成为老魏学医的主要原因。但要强的小雨却从不接受老魏的经济支持,她说那样会让她心里不踏实,而这也让老魏更加爱这个姑娘。

毕业那年,老魏带着小雨回了北京。虽然已经有了七年的基础,父母却并不看好他们的爱情。老魏察觉到了,聪明的小雨自然也察觉到了。于是本就对北上帝都存有顾虑的小雨便打定主意留在星城。对此老魏没多说什么,只是不声不响的推掉家里联系好的单位,不顾父母的反对毅然离开北京回到星城。老魏说,他永远也忘不了那天自己拎着箱子出现在小雨宿舍门口时,她喜极而泣的样子,那是他这辈子做过的最牛逼的事儿。

但找工作的进程却并不顺利。老魏不出意外的进入了人人羡慕的协雅医院,而小雨的工作却迟迟没有着落。眼看招聘季就要过了,这让要强的小雨寝食难安。一天晚上,看的实在揪心的老魏怯生生的问小雨,要不要找他爸妈帮帮忙,小雨含着眼泪扭过头去,终于没像往常一样拒绝。第二天老魏打电话给家里,他清楚的听到了电话里父亲的叹息和母亲的哭泣,他也知道,这意味着自己真的不会回北京了。没多久,小雨顺利进入了一家知名的制药公司,做了中南区的销售助理。两人的生活终于在星城安定了下来,之后不久便结了婚,正式在星城安了家。

经历了这一切之后,终于能够和小雨携手步入婚姻,老魏说,他觉得那时的日子圆满的都欠真实。

起初的几年里,日子忙碌而充实。但至少老魏是满意的,如果小雨能够更顾家一些的话。

老魏的每一步依旧不紧不慢却稳稳当当,也逐渐当上了主刀医生。只要没工作,他总是早早的回家等着小雨。而小雨则一如在学校里般的要强和发狠,希望在工作上能有个好的发展。老魏说,他能理解小雨的迫切心情,她只是想要证明自己有能力改变自己的命运。可老魏不能接受的是,经常等到的是一个应酬过后醉醺醺回家的妻子。他生气但更多是心疼,而小雨则总以没办法应付过去。因为这个,两人的争吵逐渐多了起来。直到那一年小雨被提拔为销售总监助理,情况才有了好转,两人也商量起迎接下一代的事情。

但这即将到来的幸福日子却毫无征兆的嘎然而止。

那天下午原本定好的手术因故推迟,于是老魏没告诉小雨,买了菜提前回家,想在大冷天里,让小雨一回家便能吃上热腾腾的饭菜。开门时,门竟然没有反锁,这让老魏感到诧异。而当他看见地上那双陌生的男鞋时,心顿时像被什么蛰了一下,愣在了门口。老魏说,他不记得自己是怎样才鼓起的勇气去推开卧室门,但他清晰的记得,看到小雨和她的上司慌忙穿衣时自己内心的那种绝望。那就像一个正在灼灼燃烧的火苗在甚至来不及挣扎的情况下便被瞬间扑灭,透心的冰凉迅速蔓延到了老魏的全身,旋即又扩散到了整个房间,三个人像被冻住了似的动弹不得。

多年后老魏和我说起这幕时,依然像个泄尽了气的皮球,不停的用酒填充着自己。他双手捧着酒瓶蜷缩在沙发里,自言自语般的念叨着:“哥们儿,你知道心死的感觉吗?那种不是自己要死、而是被人活活掐死的感觉,一上来就狠狠攥住了你的心,像是打架被人第一招就锁了喉,你来不及挣扎也说不出话,但眼睛还闭不上,还得眼睁睁看着那个掐死你的人在那呲牙咧嘴。最操蛋的是,那还是个你想揍却怎么也下不去手的人。”他猛灌了自己一口酒,接着说:“我也想过狠狠揍那丫什么狗屁总监!但火只烧了一下就不知道跑哪儿去了,真的,我他妈也奇怪,怎么那么快就恨不起来了呢?但就是觉得累,真累,血被人抽干了似的累,像是那么多年那么多事儿一下子都压在了身上。嘴里还一阵阵的犯恶心,连骂也不想骂了。”说到这儿,我们使劲碰了下酒瓶,磕的酒沫从瓶口直往出涌。老魏又喝了一大口,才接着说:“小雨跪在地上哭着跟我说着什么,我一句也没听见,也不想听。我把手里拎的菜放在地上,就说了句,三天后,我来拿东西,房车都归你。说完了转身就走。”讲到这里,老魏苦涩的看着我,努力挤出个笑容问道:“爷们儿吗?”我坚定的回答:“爷们儿!”说罢,瓶子碰的天响,一口气结结实实的干了半瓶酒。

离开家的老魏游魂似的来到酒吧街上,随便找了一家自己喝起闷酒。手机不停的响,是小雨在打他电话,老魏心里一阵厌烦,便将手机随手扔进了厕所。于是,当他终于醉倒在我的店门口时,他已经完全不省人事了。

那晚之后,老魏净身出户,却继续留在了这里;而小雨辞掉了工作、卖掉了车房,却去了国外。

十二年的感情,终于还是无可挽回的画上了句号。

我和老魏熟悉起来时他已经单身多日了。

两个同样混迹在南方的北方爷们儿很容易便成了投缘的哥们。而在他将自己和小雨的过往告诉我之前,我很难相信他曾经是那样痴情的一个人。因为我所认识的老魏是个乐于游走在花丛间的单身汉,身边的姑娘络绎不绝,还一个比一个年轻。所以,对我而言和他做兄弟的难点在于,他每换一个姑娘就会带到我的店里来,而我则不得不一次又一次做好难度颇大的掩护工作。

老魏泡妞有一个百试百灵的绝活,就是削苹果。如果你不知道他是外科主刀医生,就一定很难理解为什么像他那样一个五大三粗的人削苹果的手法竟然娴熟至此,一刀到底、不断不厚,削下来的果皮薄的可以当纸用,也难怪那些姑娘们每每在大呼小叫的惊讶过后便对他奉若神明。但如果你知道了他的职业,恐怕那苹果也难以下咽了吧,反正我是吃不下去的。

虽说和老魏常聚,但喝酒的次数却不多,可见他还能记住自己是个医生。可如果有一天我需要做手术,却绝不放心让他主刀。因为我总觉得我所认识的老魏一定会在手术结束后,落下点什么在我的肚子里,手术刀、纱布或者丫的手表,绝对都有可能。但这不重要,因为老魏身边的姑娘们显然对他要有信心的多,一个个都觉得自己是他的唯一。

只有一个姑娘是例外,她叫小冉。虽然比老魏小了10岁,但小冉对老魏爱的死心塌地。这让她成为三年来在老魏身边时间最久的姑娘。老魏的过往她知道,甚至老魏的现在她也知道。可她不在乎,她说,她愿意等,她知道老魏心底不是一个花心的人。为此,她愿意付出,她相信有一天老魏的心终会归属到她一个人身上。

这让我颇为感动,为此我也劝过老魏,是时候珍惜眼前人了。可老魏却说,他也知道小冉是个好姑娘,他也试过和小冉好好在一起,可他就是做不到。我明白,他是忘不了小雨,不然三年前他就该走了,之所以还留在星城,就是心底还放不下。当年净身出户,他也是觉得小雨一个女人在星城打拼不容易,才把一切都留给了她。没想到小雨转身出了国,老魏这才孤魂野鬼似的,空落落的在星城游荡了三年。

当然,这些小冉也明白。

时至深夜。老魏已经喝的差不多了。

他强打着精神和我说:“知道……哥们……为什么现在……回去吗?我打听到了……小雨……从国外回来了……现在……就在北京……“说到这里,他的脸上泛起一个找到了糖果的孩子般的笑容,然后,流着口水睡着了。

我看着他满足的样子,无奈的摇了摇头。扭头看向窗外,这才发现,小冉正从外面望进来,像是站了很久的样子。我忙打开门招呼她进来,小冉双手提着个大箱子一步步挪进屋里,气鼓鼓的说:“就知道他在这里,果然。”我接过她的箱子,一边摆好一边说道:“老魏要走了,知道了吧?”小冉在老魏身边坐了下来,明显气还没消:“我知道。”话音刚落,便照着老魏的胳膊狠狠咬了一口,恨恨的说:“就发了条微信给我说他走了,电话也没一个,没见过这样没心没肺的人!”

而老魏只是挠了挠胳膊,翻了个身便继续做着他的美梦。小冉看到他的样子,突然委屈的哭了起来。我不知道怎么安慰她才好,默默递过几张纸巾。小冉擦了擦眼泪,像是在跟自己说话似的:“我就在这守着,等他醒了,我跟他一起去北京。”我苦笑了下,轻轻问道:“要是他硬是不带你走呢?”小冉瞪着她美丽的大眼看看我,又看看已经睡的打鼾的老魏,似乎是在确认这种可能。蓦然,她眼里卸去了刚才的锐气,喃喃的说:“那我就自己去。我不信,到了北京他会躲着不见我。”我听的揪心,深深叹了口气,忍不住想劝劝这犯着轴劲儿的姑娘:“小冉,你知道他为什么现在要回北京吗?”小冉抬起头看着我,半晌,又突然低下头,声音哽咽却倔强:“别告诉我,我不想知道。”她顿了顿,又低声说道:“谢谢。只是,我也没有别的办法。”说罢,泪珠断了线似的从眼眶里滑落下来。老魏依然没有醒,翻了翻身,面朝沙发靠背继续睡着。

我不再说什么,取了两床毛毯过来,便悄悄走开了。

天亮了,酒也醒了。

老魏起身看着伏在自己身边的小冉,目光柔软的像在看一只小猫。他拎起她的箱子走向大切诺基,直接塞进了后备箱。小冉则欣喜的跟在身旁,像只雀跃的小鸟,轻快的钻进了车内。我和老魏拥抱了下,算是最后的道别。

然后,大切诺基嘶鸣一声,一路向北飞奔着逃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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