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运

       民国二十九年夏,鲁中地区一连阴雨连绵半月,黄河水势滔天,浊浪滚滚,大有溃堤之势。北岸乡民雨中集会,祭拜河神,祈求免受水祸,说来也巧,第二日天便放晴了,水势渐渐退去。黄河有着“三年两决堤,百年一改道”的说法,两岸百姓遇上洪涝,也只有向天祈祷的份。本想着过了洪灾能迎来个丰收之年,但夏秋之际,又久不见甘霖,加之蝗灾四起,鲁中数县粮食收成减损过半。时年日寇猖獗,流匪四起,乱世之下,民不聊生。

  吴氏一族世居黄河边的台头村,自太祖爷爷起世代辛苦经营,几代下来,已积累下良田百亩。传至吴丙文一辈,全村近半数田地归吴家所有,成为妥妥的大地主。吴丙文育有三子,不说个个人杰,起码在十里八乡是赫赫有名,大儿子早年留学日本,归来在省府任职,二儿子精明能干,经营着一家染布工厂,小儿子则在军中谋得一官半职。身缝乱世,吴家也深谙处世之道,时常散财于乡民,上则结交权贵,下则打点流匪,一大家子生活倒是安定无虞。

  洪灾刚过,一日夜里,吴丙文忽梦见去世好几年的老父,父亲满身湿漉颤抖着告诉他,家里房子漏雨了,得抓紧修一修。第二天丙文还不解这梦是什么意思时,家里下人福生匆匆走了进来,“老爷,我刚才去了趟地里,回来经过您家祖坟,看到旁边塌了一个大坑,您抓进去看看吧。”吴丙文恍然大悟,莫不是父亲墓穴进水,托梦给他。

  吴氏世代埋葬的祖坟可是块风水宝地,聚风藏水,到丙文父亲下葬时已经有了十几座坟茔,说来也巧,丙文父亲的坟墓正好坐落在低洼处。来到坟前,丙文看到父亲坟穴旁大坑已扩至丈余,积了不少水,坟茔的青砖已经露了出来,还好当时用洋灰垒砌,要不然定会被这大坑吞噬。坟穴肯定是进水了,加上坟地地势低洼,吴丙文想着得给父亲迁坟了。迁坟在农村是件大事,得请算命先生算好起坟的时辰,找好新的穴位。说到算命先生,方圆百里就盲算子最有名,这位富有传奇色彩的半仙打小就通晓阴阳,后来师从一仙游道人,在外游历数年。某年随师父成为了督军的座上宾,兵荒马乱,督军失势被杀,师徒被投进大牢,最终师父惨死,他则失去一对眼睛。自此返回家乡,隐姓埋名,靠给人算命为生,因算术灵验,得外号盲算子。

  吴丙文不敢耽搁,架上车马直奔盲算子家,半仙掐指一算,嘱咐丙文赶紧回家准备某某之物,三日后便是良辰,自己会亲自到场主持迁坟。吴家这几天可忙坏了,杀猪宰羊,准备祭品,三日后盲算子及吴氏一族聚于坟前,经过一系列盛大仪式之后,迁坟正式开始。几个精壮汉子手持铁锹开始挖掘,本想着工程量不算太大,可几个人直到中午才挖出坟茔的盖板,夏季天气相当炎热,众人商议,待吃完午饭继续干,肯定耽误不了进度。盲算子于是让人在盖板上竖起事先准备的大伞,临走叮嘱守坟人千万不要让阳光照进墓室。

  留下守坟的是吴丙文的堂弟,约莫三十岁的年纪,但辈分很高,出生时大脑缺氧导致不太灵光。每逢家族有婚丧嫁娶,就让他干一些烧水劈柴的活,想着守坟也不是啥难事,加之平日老实本分,就留下他在这里守坟。谁知众人刚走,一只蛇头便从盖板缝隙出探了出来,丙文堂弟人虽不灵光,但抓蛇捕鼠确是一把好手,正欲上手抓蛇,蛇又顺势钻回墓穴。堂弟哪能甘心,拎起铁锹便去翘盖板,就在翘起盖板的一瞬间,一阵风刮过,把遮阳大伞吹倒在地,一束强烈的阳光洒进墓室,只见群蛇盘踞其中,吐着信子,堂弟头皮一麻,当即瘫坐在地上。

  另一边众人刚到吴家,杯中的茶水还未送入口中,便听到一声炸雷,朗朗晴日怎么会打雷,众人一脸疑惑,盲算子大呼一声“不好,快去坟上”。来不及解释,众人都跑了出去,坟前只见堂弟目光呆滞的望向盖板,还没缓过神来,口吃的说着“蛇,里面全是蛇。”众人不由得往后退,盲算子让人赶紧扶起遮阳伞,让吴丙文亲自掀开盖板,本想着会是一副骇人场景,打开后只见一缕青烟升起,转瞬即逝,再看时只见到水中浸泡着的朱漆棺木。蛇都去哪了,难道堂弟花了眼,此时盲算子表情凝重,不知什么时候晴朗的天已经阴云笼罩,“风水破了,风水破了!”盲算子面无表情的说,似乎在他的意料之中。

  吴丙文见天象突变,又有种种异常,不禁两脚松软,遵坐在地上,在众人相劝下,强撑着完成了迁坟仪式。当最后一抔土撒向坟茔时,豆大的雨点开始落下,匆匆祭拜后众人抓紧往回赶,还未到家,雨已下的看不见路,此时吴丙文心里沮丧至极,走在人群后面任这风雨吹打。

  “先生这风水破了可怎么办啊”吴丙文凑近盲算子几近哀求的说。半仙正襟危坐,手捋胡须说道:“这是该遭的劫数,我也无能为力了,怕是你家至少要用三代人人来转运。”盲算子不紧不慢补充道:“一代人定会乞讨,下一代寿命都不长,第三代如果能出个学士,风水就回来了,如今多行好事,多给后人积德。”

  吴丙文如同霜打的茄子,一连卧床几天,他想不明白,自己一生积德行善,怎么会有这样的劫数,老太婆劝他别太往心里去,儿孙自有儿孙福,先过好自己的日子就行了。此后数年吴家一直安安稳稳,大儿子高升,二儿子赚钱,三个孙辈也先后降生,丙文高兴的给他们起名,分别叫福增、福厚和福佳,寓意子孙多福。民国三十三年,一家人刚过完八月十五,便收到了小儿子殉国的消息,据说作为国军营长的他带领全营战斗至最后一人,壮烈牺牲,老婆子经受不住打击,卧床不起。好在还有两个儿媳陪在身边,侍奉二老。

  不久抗战胜利了,举国欢腾,丙文怎么也没料到痛苦才刚刚开始,大儿子多年来供职伪政府,虽说没干什么坏事,但被人诬告入了大狱,不久便病死狱中;二儿子生意更是举步维艰,物价飞涨,形势不明,多年的积蓄砸了进去仍旧欠下巨额债务,无奈只得远走他乡,自此杳无音信。丙文意识到盲算子的话正在应验,于是想多给后人留点钱财,结果土改开始了,一夜间大地主被打成了反派,财产没收,成了和大家一样的穷光蛋。建国后没多久便和老伴相继离世,此时吴家只剩下两个寡母和三个未成年的孩子。

  过惯了衣来张口,饭来张口的日子,吴家人接下来的日子实在艰难,在自食其力的年代,劳动是光荣的,寡母边学边干,做最长的工,挣着最低的工分,好在没有饿死人。五十年代末,全国大面积受灾,收成不行,吃饱都是个难题了,三个孩子即将成年,每天饿的前胸贴后背。听人说临县收成不错,生活比这边富裕不少,于是寡母带着孩子门出发了,沿路随处可见乞讨之人,在流民大军中,谁又能注意到他们呢。最难熬的那几年终于过去了,一辈子受的苦都不及那几年,妯娌俩为了一口吃的,时常和几个大老爷们挣得面红耳赤。弟媳有年冬天为了换粮食不惜躺过冰河,自此落下了病根,没多久便去世了。

  三个孩子长大成人,福增和福厚先后结了婚,福佳几年后也出嫁了,意味着下一代人要降生了。在鼓励生育的年代,吴家先后迎来了四个孙子,三个孙女。吴氏寡母看到人丁兴旺,常常跟别人聊天时激动的落泪,说是没有愧对先人。人口增加,但家里的光景并不好过,福增、福厚都是老实本分的人,文化程度不高,靠卖力气养活着一大家子,虽然辛苦,一家人还算幸福。时光在岁岁年年中流逝,时间来到1977年。

恢复高考的消息传到了这个小村庄,家中最小的育才不负众望,拿到了一张入学通知书,寡母得知后异常兴奋,第二代人就出了学士,咱家开始转运了,要换门面了,吴家先人在天有灵啊。一家人还沉浸在喜悦时,阴云慢慢笼罩上来。那天福增的大儿子育民喝了些酒,兴奋地又奔又跳,一不小心头磕在门框上,瞬间肿起大包,众人以为是皮外伤,也没太在意,可几日后仍不见好,育民发起了高烧。冬天的鲁中寒冷异常,福增他们用木驾车把育民送到医院,查了好久也没查明病因。烧退后便回了家,此时还有几日过年,家家户户煮起了大骨头,育民嘴馋,偷偷的吃了不少肉,结果恶疾复发,还没送到医院便不行了。一家人过了一个哀伤的新年,寡母内心悲凉,始终没跟孩子们提起家族的预言。

  再后来福增的二儿子得了出血热,全家砸锅卖铁才救了回来,身体时常出现问题。而考上大学的育才也并没有顺风顺水,在四十出头的年纪便死于癌症,实际上只有福厚的长子育国无病无灾,活到了现在。这一辈人相比别人是短命的,寡母的身体还算硬朗,看到孙辈的离去,悲痛难耐。

  改革开放后,吴家人的生活总算有了起色,起码温饱不愁,第三代人降生了,是两个男孩,分别叫本清和本华,寓意以后是国家的栋梁之才。两个孩子出奇的懂事,在小学堂名列前茅,老师经常夸赞兄弟俩是好苗子。寡母喜欢在夏日的午后盘坐在院子的槐树下,给两个曾孙讲述家族的往事,讲到转运时,总是笑着对哥俩说,家族的希望寄托在你俩身上了。兄弟来听得全神贯注,内心暗暗发誓要出人头地。福增、福厚两兄弟五十多岁已两鬓花白,比同龄人要老很多,他们是从苦海中走出来的人,一边侍奉寡母,一边努力操持着家里。

  二十世纪终于要过去了,这漫长的一个世纪真的不堪回首,从吴家的兴衰也可窥出人民生活的水深火热。千禧年的夏天,八十多岁的寡母终于走到了生命的尽头,半昏迷半清醒间仿佛看到了公公吴丙文迁坟的场景,转而丈夫的身影闪了过来,建国、文革、改革开放,像是放电影般一幕幕浮现在眼前,“祖奶奶、祖奶奶······”一声声呼唤把她拉回现实,艰难的睁开眼,是本清和本华。“祖奶奶你快看,我俩考上大学了。”鲜红的通知书摆在眼前,她已看不真切,只觉得是两抹红,是那么的鲜艳,像极了嫁入吴家时的红盖头。想努力的张嘴说些什么,却发不出声音,但她心中早已释然,终于吴家三代之后开始转运了。一行清泪在眼角滑下,略带着微笑,老太太告别了世界。

  吴丙文父亲的坟茔不远处又添了一座新坟,墓碑上书:先妣许吴氏之墓。吴丙文早逝,却让寡母见证了这一切。后人早已忘记了几十年前发生的一切,不管是诅咒还是命该如此,家族命运浮浮沉沉,随着时代奔涌向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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