抗 旱
王晓丹
1972年春夏,已在岑巩乡下插队四年的我,在一“家”的同学都陆续离开的情况下,单独一人在农村亲身体验了一场罕见的抗旱过程。
那一年,春天开始就异常的少雨。从“清明时节雨纷纷”之时,直到“立夏不下(雨),犁耙高挂”的立夏时节都没正经下过几场好雨。人说“四月八,水打老母鸭”,可四月初八前后竟也没见到一场像样的大雨。到了五月份,并没见到漫涨的端午水。常年长达半月余的汛期却寥寥洒洒的下得两三场雨就结束了。所幸,我所在的鲁溪屯生产队在几个有相当农事经验老农的安排下,盯住了端午后的那几场稍微像样的雨,及时地引水组织劳动力打完了田。除了地势较高处少数的望天田外,普遍都把水稻秧苗栽插到田里,基本上实现了全生产队稻田的满栽满插。
稻秧栽插完毕,秧苗在及时的完成按“头道灰”的施肥后开始转青,田里的农事进入田间管理的轻松阶段。然而,收完了油菜、小麦等小季作物后的地土里却因为少有透雨,应该是湿润的泥土却都干成了粉沫状,无法将玉米、黄豆等秋季作物播种下去。待插的红薯秧在育秧地里生长已经长了两米长,却也因苕土干旱无法实现枝条的入土扦插。社员们自留地里种下的玉米、黄豆、红薯和菜蔬都是挑水去浇了才冒出新芽和成活的。然而,队上那几百亩的地土却是不可能通过人工挑水来解决播种的。
盼雨,——盼雨成了社员们和广大父老乡亲的最大愿望。
抗旱工作的安排成了生产队农事的重要方面。我所在的这个鲁溪屯山村地处水田和地土各半的半山区。一年的收成,水田里的稻谷与地土里的包谷、豆子、红薯、洋芋等杂粮平分秋色。也就是说,没了地土里作物的收获,仅就田里出产的稻米是无法养活全寨人口的。老乡们平时饭碗里的饭食不是掺和了包谷,就是加进了红薯、洋芋,或者饭豆这些杂粮。天长日久,不懂事的小孩端着饭碗就哭:妈呀,妈,我们拿一天煮饭不和红苕行不?就像过年那样,吃一顿净大米饭要得没?就只一天啊——
抗旱,生产队那年的抗旱先是从地土里做起的,因为这关系到全寨人下一年有无饱饭吃的问题。下面是生产队在当年抗旱之初一次农事会的回眸:
胡队长:杨正林、八表叔、李其成,你几个都是老农民了,说哈,咋整?
杨正林:哎,我是个吃干饭的老农民。八哥说,他是队上的水管员。
李其堂(八表叔):我是倒是管水员,只是个灌水员咯。若果水都没得,我咋灌?又咋个管?我说啊,我负责把田里头的水管好,关好,不跑冒滴漏就阿弥陀佛咯。土里头咋整?老天爷不下他两三泼透雨噻,那就是天王老子也都莫法!
胡队长:其成,你说哈,咋整?你是副队长管生产咯,伙计——
李其成:是啊,我是要说几句。先说土里头种不下去的事情。这两天大家辛苦一点,赶紧把犁得动的土犁出来,耙平起等到,一有雨落就接到打沟沟秧(播种)包谷和豆子。苕土也是弄个(这样),一有雨就到各家各户收苕秧,(工)分子给高点都可以。有牛的劳动力赶牛在前头犁沟,其他的,和到附带(劳动力)全部在后头栽插苕秧。张家塘啊几丘望天田没得水来就练不成田了,犁出来种荞子和高粱这些耐旱作物。道塘啊几块上年开出来的火烟土也不要种落花生了,就种荞子和高粱。
大家不要看不起土里头的豆豆脑脑,饿饭啊头嘞年,大队搞假报浮夸,田里头的水谷子打上来,晒都没晒就遭车子守到起拉走去顶公粮了,怕遭抜白旗呀。不晓得大家还记得没?不是啊土里头的杂粮咋救得了全寨子?硬没遭饿死一个人哦。
胡队长:其成的这个安排要得,我赞成。有个事情还要给大家说哈。那个李其芬前两天给我说,今年这个样子可能要干完这一个夏天,建议队上的秧子不要晒田(水稻分蘖后拔节前的管理)了,一旦放水晒田后又没得水来就没得收成了喔。李其芬是地主分子,在这一点上还是在为队上着想的。八表叔,你是管水员,明年一寨子有大米饭吃没,就靠你了咯!
李其堂(八表叔):是弄个(这样),我晓得。土改前嘞啊年也是干旱,李其芬答应拿十挑干谷子请我给他看水,我就没得把他的秧子放水晒田,结果收成比往年减少得也不太多。所以嘛,啊年他家谷子卖得个好价钱。啊十挑谷子的钱,到年三十夜打起夜工都给我家送起过来。不过嘛,李其芬一贯抠搜(抠门),钱舍不得花,拿去买田买土,你妈买个地主来当起,五柱七瓜的新屋也分剩得个耳房来关(各人)住。哦,不说咯,哎——。今年,肯定是不能晒田了,看这个天色。
汛期过了,老天爷不痛不痒的下了几场雨以后,地土里的秋季作物倒是种下去了,但长势很差。入伏以后就不再有雨了,多处稻田的水源几近枯竭,田里的水在烈日的炙烤下急速蒸发,生产队的农事集中到了稻田的抗旱保苗上。
队上仓屋天楼上多年不用的龙骨水车搬下来了,带信让在外面搞副业的三个木匠回来打起夜工修整好,几个劳动力扛到五华里以外最需要保水的下木召,架到我们队水田比较集中的,叫矮埬的那片梯田上。龙骨水车由若干五六寸大小的木头片经锁链形的木头扣件穿成,装在凹型的长木盒子里,最下面放到水源处。水车头上有个架子,由两个人双肘撑着身体伏在架子上,用悬空的脚轮番蹬踏脚下的木质脚蹬,让长木盒里那些一块块的木片把水从低处的水源提升到高处,促成水往高处流的灌溉,扬程的落差可达十多米。架在一层层青碧的田坎上的水车极像一副匍匐着的龙脊柱骨格,只要脚踏操作的人不停地蹬踏,龙骨就不停地往上吐水,实现这一坝稻田的保苗抗旱。毕竟,水车只有一副,队里劳动力两人一组的轮换着踩踏水车,昼夜不停歇,就为保住矮埬那一坝梯田的禾苗。
队上其他社员的抗旱就只得用戽桶了。戽桶是一种扁形的木质小型水桶,在扁圆两边的桶口处和桶底处各有两个孔,用于穿上长长的绳索,使戽桶成为带着上下绳耳的吊桶。操作时,左右两个人同时手拉着戽桶两边的绳索一紧一松地牵引戽桶,以弯下的身子配合着到低矮处舀水。水舀进戽桶,两人用力拉桶口的绳索使戽桶上吊到操作者胸腹的高度,然后同时拉紧拴在桶底的绳索,将水倾倒于需水的水田里,循环往复,达到水往高处走的灌溉目的。戽桶戽水的操作需要戽桶左右两边人有相当的默契,动作配合协调,节奏一致,一紧一松,一拉一扬。那弯腰曲臂,挺胸伸展的动作极具舞蹈性。
记得我第一次参加戽水劳作,正好在龙骨水车矮埬车水的对面,蚂蝗沟西边上的那几层梯田上。那天,我同叫聋子的农民聋哑朋友搭档。我俩一早就提着在队上领来的戽桶,扛着锄头来到梯田最下面层的河沟边,先用锄头刨开河沙挖了个方桌般大小的凼凼,用河滩稀泥糊成小小的水沟把水引进凼凼。在水凼里的水蓄满的时候,从家里箩筐上拆下来的棕绳已固定在戽桶上了。我们上到垂直于水凼凼两米高的田坎上找好自己站脚之处,又到上一层的田里移动几蔸稻秧,形成高一层的蓄水凼。最后调整好了戽桶绳索的长短,就在田坎上站稳脚,开始试着向田坎底下的凼凼舀水了。一上一下,水虽被舀了起来,却由于戽桶上下绳索用力不均,戽桶打着转转的翻了。一次不行,又来二次三次。悬空的戽桶终于在两人的密切配合下舀满了水,又在两人双手同时用力拉紧桶口绳,使吊起来的戽桶在提升的惯性作用下,匀速上扬至上层田坎的高度,顺势牵拉桶底绳,完成了将水平稳的掀翻到了上层的田凼凼里的连贯动作。接着又再次的拉紧绳索向下舀水,向上提水,向上倒水。就这样,我和聋子很快实现了戽水的完美配合。
这时候,在我们头顶上也有两个农民兄弟在作戽水操作。他们在我们倒进水的田里靠近上一层的田坎下移动稻秧成为舀水凼,开始往更上层的田里戽水。再往上又有一组戽桶往更高处的田里戽水。这样,就形成了三叠四叠的阶梯式戽水。戽水农活反复的弯腰挺胸,多次的曲臂拉绳,双手很快被绳索勒起了泡,聪明的聋子砍来小树枝削成两对手柄扎在绳索上,减轻了绳索对手掌的磨损。烈日当头晒,头上的竹斗笠妨碍手起手落的操作,我们甩开斗笠割来带有绿叶的藤蔓编成草圈戴在头上,既遮阳又清凉。久站着不动的双脚很快成了草丛里山蚊子、墨墨蚊和田坎上山蚂蚁肆虐的目标。在聋子的比划下我俩干脆放下裤管,把田里的稀泥糊在脚踝和脚背上,以避免蚊虫蚂蚁对裸露双腿和两脚的叮咬。在工间休息吃晌午的时候,我看到所有在蚂蝗沟梯田戽水的社员都像我和聋子一样戴起了草帽圈,放下了裤管,用稀泥糊了脚背。那些穿短裤的也把上衣脱下来围住下肢,宁愿上身裸晒也要护住双腿。我指了指大家,向聋子伸出了大拇指,以示对他聪明能干的赞扬,换来的是聋子嗷嗷的笑声。
一天下来,走在返村路途中的我觉得腰酸背痛,周身疲惫,既为旱魔的肆虐忧心忡忡,又为千百年来亘古不变的传统农作方式感到有几分的悲哀。看看蚂蝗沟峡谷石家硐石崖后面那片猩红的天空,我知道明天将又是一个大晴天。朝霞落,晚霞晴呀,抗旱还会继续下去,没有人知道哪天才是个头。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