信任

(声明:本文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歇一会儿,等会去你嫂子那里。”母亲喘着气,嘴唇紫中泛白,摸索着在湖边的一块石头上坐下来。

母亲有三高,刚才在医院里我看到母亲的体检报告,已经有了三高的并发症。主治大夫轻描淡写:“没关系的,八十岁的人了。这样的指标再活几年没问题。”我脸上写满了凝重,他又补了一句:“你是女儿吧,肯定不是媳妇。”他的宽慰没让我心情轻松,反而更担心。

母亲去年也是我带她体检的,还算正常。想不到事隔一年,该来的还是来了。我想哭,但是面对母亲,还是将要流出的泪憋到了心里。

她坐在石头上,头发稀疏的头顶上,有了很多白发。她的头发年轻时乌黑发亮,浓密又自然弯曲。到七十五岁时,除了六十多岁时患的高血压,又多了个糖尿病。每天几种药轮流吃着,头发越来越少,头顶越来越稀疏。阳光照在她疲惫的脸上,皱纹丛生的额头像是暮春黄昏的梯田,阳光每移一点,光线就暗淡一点,光芒万丈的太阳,很快将要落到山下。

母亲坐了好大一会儿,才颤抖着站起来。我准备去买水,她说不渴,回家再喝。她不想我花钱。

嫂子在宾馆上班。宾馆可以随便歇脚的,但她却不愿意去闲坐,怕给嫂子添麻烦。准备说完事情就走。

她要去给二嫂送个存折。母亲跟我算了很多次账,她要一碗水端平。村里土地征用费发了,两个儿子要平分,不能厚此薄彼。弟媳总想方设法从母亲那里要钱。这些年,一直是哥哥在负担医药费,母亲觉得亏欠哥哥,因此一直想补偿。她要把这笔钱亲手交给嫂嫂。

我扶着她,上到二楼,她歇了好几次。疾病让她越来越虚弱。她以前可是健步如飞的人。到城里如果不是太虚弱,她一定步行,花一元钱坐车她都舍不得。

“上次有土地征用费,我给了小明夫妻俩了,还没有给你们。她一笔一笔地算给嫂子听。一共有多少钱,花了多少钱。给了弟弟多少。”然后说:“都是儿子媳妇,一人一半,给了他们,也要给你们一样的。”说完她递给二嫂一张五千元的存折。

交代完事情,她长吁了一口气。

她也觉得自己的身体一日不如一日,于是准备把手里的余钱做个妥善的安排。父亲早年离世前也是这么安排的。

几年前,母亲给了我一万元。她一再叮嘱:“不要让他们知道,以后要用钱的地方多。”

那是一个天色阴暗的下午,门前的大槐树和小时候一样,在风里摇啊摇,阳光渐渐西斜,我和母亲并排坐在树下聊天。母亲说起家门口的邻居腿骨折了,明明有土地征用费,但是媳妇硬是一个子儿不给,也不带她去医院检查看病。那个老太太在床上硬是躺了一个月,等她能起床时,每天弓着身子,借助板凳移行。我看着母亲,涌上一种酸楚。她越来越老了,终将有一天要离我而去。但那个念头只是一刹那的闪现便稍纵即逝。我宽慰自己:那是一种幻觉,母亲不会走的,她会永远笑盈盈地陪着我。

在回家的路上,我问母亲:“你前几年给我的一万元,要不要给他们?”妈妈说:“那个钱就放你那里,只有在你那里,我才放心。”

这一万元,除了姐姐,我没和任何人说。姐姐听了,只说了一句:“拿钱以后很麻烦。”当时在场的有几个闲聊的人,七嘴八舌:“给你的钱就能花,为什么不花呢?”

“为什么花呢,那是母亲的钱。母亲信任我,才让我保管。”我说。

姐姐顿了一下,没说话。

她在开店期间没钱进货,妈妈借给她两千元钱,她一直没还。妈妈私下里和我说过。

把母亲送到老家,我忙着去上班,她急忙忙从口袋里掏出两块钱,一定让我拿着。

“车费。”她说。连我那一块钱车费也算上了。我不拿那两块钱,她生气地说:“你这几年日子艰难,我自己的开销自己负担。”我看了她一眼,她板着脸,不再说一句话。

母亲老了。越来越看清世间真相。养儿防老是她大半生的执念,经过生病这几年,彻底改变了以前的认知。

妈妈和弟弟住在一起。弟弟每天早出晚归,上班压力山大。早上月亮挂在树梢时就要骑车出门上班,晚上启明星升起才下班。下班回来,除了喝闷酒,一句话也不多说。弟媳倒是不忙,但是成天也在外面忙着挣钱。

八十岁的老母亲,向来重男轻女。女儿是别人家的媳妇,她管不着。但是儿媳是要心疼的,将来还要靠儿子媳妇养老送终。弟弟从结婚到生子,把他们一家子伺候得服服帖帖。弟媳妇关节疼,到处寻单方偏方。听说,山上有种草药治疗关节,她不顾七十多岁的年纪,爬山寻找。山上有迁坟的坟坑里面长了许多,毫不犹豫地摸着下去,摘了许多递到弟媳手上。但她自己腿疼得走不了路,弟媳装聋作哑,权当没看见。她跛着脚去别人家地里挖梅花根,泡上药酒,自己喝。

老家那块地一旦分了征用费,弟媳今天说弟弟要买衣服,明天说要买车。母亲心疼儿子,征用费一点点掏出来,不到半年,已花到大半。这才醒悟,媳妇利用亲情变着法子掏空她的积蓄。

如此信任的儿子儿媳,拼尽力气爱他们,给钱,给爱,却换不来真心。

母亲去看病,第一时间想到的是姐姐。她离得最近,又是大女儿。但是姐姐开了一家店铺,没时间带她去;哥哥弟弟都忙,我那时虽然也在外打工,早出晚归,但和他们相比,时间较为宽松。看病的任务自然落到我身上。

有一次,因为血糖升高,视力模糊,她无助地坐在姐姐店铺里。刚好我那天去看她,她见我来了,像是遇见了救星似的连忙跑来迎我:“我的眼睛看不见了,看不见了。”那无助的样子像个走失的孩子,不知所措。我连忙带她去医院,查血糖,量血压。直到医生开了药并送她回到家,她脸上的愁容才消失。

以后,每天下班,我都去问她眼睛好些没有。她每天告诉我,她的眼睛进步。

今天看能看见那棵树。

今天能看见树上的枝丫。

今天能看见树前面的山头。

……

我听到她说好些的时候,心里总算放下一块大石头。

到第七天的时候,我再次回家,遭到妈妈一顿骂:“以后不要来了,家里有孩子要照顾上学,你要上班,我是要死的人了,天天看我有什么出息呢?”

“我来看你有没有彻底好。”我说。虽然和弟弟住在一起,他们是指望不上的。

“你姐姐不能来看吗?”她那么近,孩子也不上学。妈妈一脸怒气。

这怒气可能源于弟媳一家对他的不闻不问,而弟媳是姐姐介绍的,恨屋及乌,她迁怒于姐姐;或者她当年借给姐姐两千元进货后一直都没还,她觉得姐姐理应来看她照顾她;也可能觉得姐姐大些,应该主动来看她,而不是我这个妹妹。

妈妈一直惦记姐姐那两千块钱,但是也没跟姐姐要。这让她心存对哥哥和我的愧疚。她采取了一个平衡的办法,就是每个人都要给两千块钱。弟弟是给够了,剩下的就是我和哥哥。她拿出肆仟元给我和哥平分。

我不想要。她说:“当年你父亲留给你的一千元,放到现在也是几万了。早知道媳妇这么啃我,我应该早给你。现在都给他们花了。”

我拿了钱,把哥哥的那一份给他。哥哥没要,说:“放你那里吧。”

母亲其实没什么钱。她的生活费来源于每月两百元的抚恤费,哥哥和我给她的零花钱。这几年城镇化建设,分得的土地占用费自己也只是过了一下手,连钞票都还没捂热就送进了银行,但最终还是到了我们手里。姐姐气咻咻地对我说,钱是她去银行存的,但母亲一直紧随其后,好像不放心。我无言以对。

村里的山地被征用,有些青苗补助。因为山头是按以前人口分的。我自然有一份。但是弟媳在村里第一时间把我的两千元的青苗费拿了。母亲为此愤愤不平。她觉得女儿的钱,应该还给女儿。尽管这个女儿在十六岁就离开家求学,后来回乡在体制内工作,也算是端上了公家的饭碗,情理上要不要那笔钱确实无所谓。但是近两年发生的一些事情,让她心里的天平失衡了,她不能亏待女儿。以前什么都是儿子媳妇的,但是现在发生的许多事情让她看明白,见钱就要的儿媳,是一条喂不饱的狼。再多的钱给她,都是一个无底洞。她一直想为我主持公道,却又无能为力。只能拿本属于她的占用费去补贴。

那年冬天那场大雪,妈妈在雪地里摔了一跤,嘴唇裂开,十几天只能吃流汁。我去喂她吃饭,那些粥吃从未张开的嘴里漏出来,一滴一滴洒在我给她买的棉衣上。就像我在她出事前几天晚上在梦里梦见的那样。

我是太担心她了,无能为力的我总是不停地做有关她的梦。后来事实证明,我的梦就是征兆。

从那次摔跤后,妈妈身体一天不如一天。去医院的次数就多了起来。每次看病,天不亮就在家等着我带她去。我早上急匆匆送孩子上学后,再急匆匆赶回老家带她去医院。而弟媳见我来了,对我说:“天还没亮,就起来等你带她去看病。”我苦笑。她看见我来了,立刻显得很开心,不像是去医院,好像是去什么地方赶集。

母亲后来又摔了好几次。第一次自己摔倒失去知觉,醒来后发现自己倒在一块空地上,身旁只有一只小狗在爱怜地看着她;第二次是汶川大地震的那个时辰,突然神志不清。此后我每天陪着她去打吊水,一直到清醒为止。我垫付的医药费,哥哥给了弟媳妇,让她转交给我。但是弟媳却不声不响地揣进自己的口袋。

她春天在后院的一个破缸里,放了一节莲藕,到八月时正好开花。出院后,弟弟每天教她数莲花,一朵,两朵……她认真地数数,像一个开心的孩子。

母亲恢复后,大不如从前。一个人每天做饭,洗衣服,吃一餐饿一顿。

有天晚上,我的梦又来了。我抱着她,却总也抱不起来,她的下半身软绵绵的,总也使不上力气。

第二天早上,我接到哥哥电话,母亲中风了。哥哥手忙脚乱地送她进了医院。那是她有生以来第一次住院,也是最后一次住院。头天晚上,我还去了一趟老家,亲眼看见她和弟媳大吵了一架。

陪床的那天晚上,我又做了梦了。我梦见自己站在山顶环视四周:山上一片森林茂盛深绿,风来松涛阵阵;山涧纵横,山下是一片宁静的田园菜地。

这个是神志不清的母亲托梦给我的。山上,是她要去的地方。

一觉醒来,我无限悲伤。

她在床上躺了四十四天。我们兄妹四个轮流值班。姐姐每天说头痛头晕,我听了,心里真不是滋味。母亲每天瘫在床上,不吃不喝。她不会说话,只会喊叫或是呻吟。我的心在隐隐作痛。

她的日子,已进入倒计时。

为了熬过春节,哥哥找人来打点滴,连着四天,我扶着她的胳膊,一动也没动。哥哥说,我让你姐和你轮流来看的,她怎么没来。

在我生日那天,母亲已经睁不了眼睛。她在呼唤她的儿子。那天晚上,本来是我值班,但是哥哥代替了。她在我的生日过后的第三个时辰,如一盏燃油灯,燃尽了最后一滴油,最终熄灭。

她硬是熬过了我的生日,此前,我也料到了她的忌日。母女连心,即使她已经神志不清,即使我还在有星光有月光的暗夜的睡梦中。

那天是个星期天,她生时不愿麻烦人,死也选个子女都不用麻烦的日子。

母亲离世那天,我拿出了那整整一万元。

嫂子说,兄弟姐妹几个,父母只信任你一个人,最后钱都留给了你。

我想说,如果可以,我想用钱买他们在人世逗留的时间;我要他们健康地活在世上陪我,哪怕多一天。

那些钱,是他们给我的掌心的温度,是贴额的抚摸,是严寒酷暑的嘘寒问暖;是我成长期的叮咛与期盼。

我不要他们把钱给我,那些钱,我花了心痛。自始至终,我不舍得,也不愿意花一分。哪怕再难,再苦。

父母对我的信任,是我此生最大的安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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