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腊八。
我的生日。
然而,妈妈去世以后,再也没有人会在这一天说:“咦,今天腊八了,是你生日哦!”因为除了我妈,世界上再没有谁会记得我的生日。
今天周日,照例5点多起床,摸过黑漆漆的没有灯的楼道和街道,坐一个多小时的车,送儿子去市里上课。平时上课,儿子的早餐都是喜欢油饼母鸡汤,碗大,饭量小,每次都是一份汤分在两个碗里,一人一碗。今天我特意多点了一份粥,鸡汤浪费就浪费呗,因为腊八,我要喝粥。
粥不错,和别家那种说不出让人忐忑的粘稠不同:上面是微稠的粥汤,下层沉甸着五谷杂粮:花生、玉米片、燕麦……很像自己家熬的,朴实,醇香。
其实以前,妈还在的时候,腊八也并不特意怎么过,即使想到了是腊八,也不熬腊八粥、不加菜,只是叨叨那么一句,然后仍和平时一样,一日三餐,便无话了。这大概就是我们现在说的缺乏“仪式感”。也或者,腊八算不上什么节,所以不值得正式。
我从小到大没过过生日。上世纪80年代的农村还很穷,小时候也不懂什么叫生日、怎么过生日,甚至根本不知道自己的生日是什么时候。上初中以后,听乡镇的和家里条件好的同学说过生日会吃蛋糕,才知道:原来生日是要过的,还要吃蛋糕。想象着别的同学被家人众星捧月一样围在中间吹蛋糕、许愿,感觉是一件多么不可思议的事——一个孩子,竟然是可以成为家庭的主角的!
许多同学都知道自己的生日并且互相询问,为了参与这个话题时不至于一无所知,那时候,我才向妈妈问起我的生日。我那时似乎对自己出生的事情特别在意,腻着我妈问这问那,似乎多了解一些就能找到自己的存在感似的,我妈说当时好多事都忘了,只记得是腊月初八,天快黑了。后来有一次听到爸妈有一次争执关于我们兄妹生日的话题,因为两个人意见不一样,最后我爸恼羞成怒还对我妈呵斥一番。但是我相信我妈,不仅是因为平日里就和我妈亲近,还因为,据说我妈挺着大肚子快临产的时候,还要推石磨、下地挣工分,甚至有一次自己背半袋子红薯回家。所以我坚信,世界上如果只有一个人知道我的生日,那一定是我妈。
其实中学时我是过过一次生日的,但是那次却使我很长一段时间处于阴影之中,所以我从来不愿意提起。就在同学们互相交流生日之后,那年冬天,我的生日,腊八,在周末。平日里关系要好的两个女同学,凑钱买了一个蛋糕,骑了十几里路的自行车,兴高采烈地出现在我家,说要给我制造个“惊喜”。特别感谢两位同学对我的情意,在当时,一个蛋糕应该要花不少钱吧,反正对于从来没有零花钱的我来说是不敢想的。但是我确确实实被惊吓到了,畏畏缩缩地把她们请进家,告诉我妈,我妈告诉我爸,然后大概是得到了指示,去买了菜回来做饭。我妈在里间厨房做饭,我们三个坐在外间的方桌旁,我拘谨得手足无措,犯了错似的不时怯怯地偷眼看看我妈,我妈还算是笑容亲切,但我的心仍然不能安稳地放在肚子里。倒是两个同学,热情地张罗这那,我像个木雕泥塑一样被她们指挥着吹蜡烛、切蛋糕、许愿,哪里有半点主人公的喜悦,感觉自己就是一个被推到聚光灯下的小丑,时刻惊心于舞台下面有双凌厉的目光随时会在灯光灭掉的时候对我进行宣判。同学热情地要给在堂屋的我爸送一块蛋糕,被我拚了命地拦了下来,我想,难堪的事让我一个人承受好了,绝不能让同学没面子,绝不能在同学面前难堪。终于,最后在强压着惊恐的尴尬中,送走了两个同学。然后,在这出戏中一直没有露面的我爸,终于出场了,而我,如同罪人一般,接受了一场声俱厉色的审判。然后,我用很多很多很多的眼泪,度过了我第一次过生日的生日夜。
然后,过生日对我来说,便再也不想有什么盼头了。似乎性格上也形成了这种定势——我生来就不配做主角,之所以还可以畏畏缩缩地活着,就是为了让别人过得更好。当然,并不是这一件小事导致这样的结果,然而,正是无数这样的小事,才日积月累不停地在我的脑海里强化——你不配做主角,你不配做主角……
离开家,自己有能力以后,终于能鼓起勇气在腊八这天为自己买蛋糕,终于敢对自己说一句:“今天是我生日。”尽管买蛋糕更多地是给孩子饱口腹之欲,但是内心,终于有了一种为那个整个童年都在畏畏缩缩和战战兢兢中度过的没有灵魂的小女孩翻了身的快感。
但是今天,腊八,我的生日,没有订蛋糕。从妈妈去世,再没有人记得腊八的时候起,我已经把生日改在阳历订蛋糕了,尽管仍然只是为了给孩子饱口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