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切想像,在王小乐进入学校的刹那间轰然倒塌。
破破烂烂的院子,几间低矮的瓦房霉着脸瑟缩在那里,房瓦斜七竖八似散兵游勇;玻璃窗只剩下灰得有些朽烂的窗棂,空空荡荡如盲人深陷的眼窝;一根木杆扯着褪色严重的国旗孤伶伶地立在坑坑洼洼的院子中间……
走进教室,他瞬间石化成一尊雕像:墙皮大块大块地脱落露出了砖头和石块宛如遍体鳞伤的人裸露的惨白的骨头,风钻过墙缝凉嗖嗖的扯着小号;阳光也从大大小小的缝隙里钻进来投射成斑驳的影子;黑板缺了老大的一个角,课桌竟然是分层次排列——前三排是低矮的小桌子,后来他才知道那是一二年级的孩子们用的,后面三排是高一点的长条桌子,那里坐着的是十几个高年级的学生。
他呆在那里,俨然一具失了提线的木偶。脑袋像被什么东西挖空了似的,只印着几个孩子期望却又茫然的白亮亮的眼。
他甚至怀疑自己穿越了几十年的时空,这样的场景即便在他爸爸叨叨的陈年往事里也不过如此。
王小乐是被网络上的一则消息吸引到这里。
“我今年五十八了,是坳子口小学唯一的教师,因为动手术,我不得不离开校园,我不知道自己能不能醒来,我真怕我醒了,学校没了,孩子散了!谁能接替我?不要让他们早早地离开学校……”
看到消息的第一时间,塞满小乐脑袋的全是好奇和怀疑:这已经是2005年了啊,难道还真有这样的地方?他心里涌起的酸涩中夹着某种热血沸腾的冲动,来到这里后才知道和他差不多一样心思的还有素不相识的李雅君、米若兰。
三个年轻人来自不同的大学,小乐和若兰是城里的孩子,雅君则来自南方的农村。
小学校突然之间热闹了起来。
小乐把孩子分成了高低两个年级,指挥着孩子把空着的教室收拾干净,雅君和若兰则是让孩子们领着到附近村落里家访,家长们看到这些都市里来的大孩子,听着她们的叙述,都眼里带着泪,使劲地点着头却又忍不住叹气,但最终都答应把下田割草上山挖药放牛放羊的孩子送回学校。
雅君和若兰似乎经历了一次又一次电击,眼前看到的一切几乎颠覆了所有文字带给她们的记忆,她们使劲地握着对方的手,只为了提醒自己不要哭泣。
村民们约好似的聚到小学校。破瓦换掉了,玻璃换好了,脱落的黑板修补完整了,他们甚至从自己家里带来了水泥和石灰把教室的内墙重新刷了一遍。大家就像一下子醒了过来,睁开眼看到孩子读书的地方满脸羞愧。坑坑洼洼的院子整平了,院子四周的杂草清除了,甚至有人把那根木头杆子放倒了,刷了一层油漆……
王小乐他们不会干这些活,村民们也坚决不让他们插手,他们就陪着村民聊天,活泼的若兰给大家唱起了歌。
“应该垒个乒乓球台。”
“垒!”
他们在电视上看到过城里的孩子们在校园里打球玩,却似乎从没想过也能给自己的孩子垒个乒乓球吧让他们下课玩。
“要是有个篮球架就好了。”
“篮球架?”
有人摇头,觉得买个篮球架实在太费钱,所谓村委其实就是个空架子,账本上几乎全是债,往哪里弄钱买?
但很快就有人想出了办法:“咱完全可以自己给孩子造个篮球架啊,只要有木料……”
“对啊对啊,我们完全可以自己弄,花不几个钱!”
他们迅速找到了合适的木料,三言两语便谈妥了价格:人家这两根木料原本准备给孩子说媳妇打家具的,可一听给学生们弄篮球架很爽快就应了下来。
说干就干,村民们热情很高,刀削斧砍大小锯忙活小半天,很快就在旗杆旁边立起了简易的篮球架。
周末时间,若兰和雅君花了一整天下山到县城买来了篮球、乒乓球、羽毛球和跳绳,更让王小乐惊喜的是她们还专门为他买来了一只足球。
孩子们抱着这些东西又跳又笑像过年。有村民说过年也从没见过谁家的孩子如此欢喜,说着说着有的村民就笑了,笑着笑着脸上却滑下了泪珠子……
每到下午,若兰和雅君就领着女孩子学习舞蹈,孩子们乐得像春天的花蝴蝶到处飞舞,又像一只只小麻雀叽叽喳喳。小乐呢则带着男孩子们在院子里踢足球,孩子们尖叫着追逐嬉戏,汗水把小脸冲洗得一道道黑泥沟一个个累得像小泥猪。校门口,总是有成群的村民围着看,看着玩疯了的孩子,听着他们的尖叫和欢笑,他们也咧着大嘴笑着,满脸开成一朵灿烂的花。
小乐和若兰坐在小溪旁边的大石头上。
暮春的树叶润润的,酥酥的,好像故意要把人的心化成一汪春水。溪水叮叮,偶尔被小石块激起点点水花,溪边开满了各种各样的野花,繁花嫩叶当中,鸟儿在啁啾啼鸣。
“小乐,你后悔吗,为你当初冲动的决定?”
王小乐看了若兰一眼,轻轻地摇了摇头:“后悔倒谈不上,但我从来就没有想到竟然还有许多许多的人们生活在这样的世界里——没有电视,没有电脑,没有网络,没有实验室,没有塑胶操场……看着这群大山深处的孩子,我真想哭……”
若兰长长地叹了口气:“嗯,这简直是一种耻辱。”
“会好的。相信我,很快……”小乐虽然这样说,但他自己也不敢确定很快是多快,所以说完不由叹了一口气。
“我曾经骄傲地认为自己是布道者,是自己的到来给这些山里的孩子打开了一扇窗口,给孩子们的内心播下了走出去的梦想。但我突然发现,在我们给孩子播种梦想的同时,这些山里的孩子也告诉了我们一些东西——这些东西让我痛苦……”
“就算我们愿意牺牲青春,可是,这能换来什么呢,真能唤醒什么吗,你说我们这样做到底有没有意义?”
若兰似乎问小乐,又似乎自言自语。
“当然有意义。一定有意义,所有的付出都有它的意义,兰!”
若兰凝视着小乐,幽幽地,在内心里叹一口气。当她听说有的孩子竟然光着脚跑十多里山路的时候,当她亲眼看到很多孩子在跟着小乐踢足球时都自觉地把鞋脱掉的时候,她曾和雅君悄悄地跑到校外空地上紧紧地攥着对方的手痛哭。
“我要走了,小乐。”若兰犹豫很久,似乎很痛苦,但最终还是说了出来。
小乐轻轻地点了点头,又长久地把头深深地埋在自己的双手里:“嗯,我知道……兰,我能理解……我……我也不知道该做点什么……”
“你呢,准备留在这里吗?”若兰的心突然紧张起来。
“没……还没想好……”
小乐抬起头,望着远方,目光里充满了茫然:“但是,若兰,”小乐顿了顿,看了看若兰,“孩子们刚得到快乐,我不忍看他们失望的样子……我答应过,明年春天,我会带他们到山下的学校看看,看看山外的样子。”
“好吧,春天,我会回来,一定……来看你。来看这些孩子……”
太阳渐渐落下去了,夕阳照着若兰和小乐依偎着的身影,啁啾的鸟鸣似乎停了下来,也许,这些调皮的鸟儿透过树丛偷偷地望着他们的身影而忘记了歌唱吧。
又一个春天如期而至。若兰又回到了山里,背着大大小小的包裹。
当她进入学校的时候,她吃惊地发现,雅君——比她离开大山还早一月的雅君竟然也来到了这里!
雅君看到若兰的瞬间,两个人都像呆了一样,泪水一下子蒙住了两个人的眼睛。雅君冲了过来,紧紧地抱住了若兰,泣不成声:“你到底来了,兰,是为了小乐的约定吗?”
“是………,也不是……”若兰擦去雅君脸上的泪水,“你呢,又为了什么呢,雅君?”
雅君没有说话。她拉着若兰走出学校,边走边从小路旁边摘着不同的野花,一会儿就扎成了两个小小的花环。
在她们身后,不知什么时候跟上了一群孩子,孩子后面是闻讯而来的村民,他们也像她俩一样,手里拿着大大小小的刚刚扎好的花环。
“我准备留在这里。”
“不走了吗,兰?我这次回来就是要留在这里。”雅君紧紧地挽着若兰胳膊,眼泪却不听话地流了下来。
“不走了,再也不走了。留在这里。”
在小溪旁边的高地上,小乐的坟墓上放满了花环,若兰和雅君蹲了下来,身后,唰地蹲下了一大片……
——忘了告诉你,小乐在若兰走后的夏天,在接孩子上学的路上遇到了山洪,他救起了两个孩子,却让自己的青春长眠在了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