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都不是阿Q——兼谈《阿Q正传》文本与电影

阿Q 的形象是如此特殊,其特殊的荒诞是让人印象深刻的原因,电影版《阿Q 正传》突出了这一点,除了精神胜利法,阿Q 最为荒诞的举动就是“困觉”一事了,从阿Q 失败的恋爱说起吧。所谓恋爱的失败,也是因为阿Q 确实不理解恋爱婚姻什么的一套世俗法则。电影对阿Q 向吴妈表示“困觉”的意思这一件事增加了文本没有的铺垫描写。影片中,阿Q 欺负了小尼姑之后,开始想“女人”的事,然后他在赵太爷家门口见到了吴妈,掩门之前,她对阿Q 笑了笑,摇摇头,吴妈大概只是叹阿Q可怜,这种笑是那种类似女人看见别家小孩子调皮捣蛋那种有点无奈的笑,略带悲悯。但阿Q想到“女”的方向去了。另外阿Q 躺在床上想“女”的事情的时候,吴妈来土谷祠叫阿Q 去舂米,阿Q 跳起来,“是女人,女人”,把Q关于“女”的梦幻涂上“力比多”的色彩。吴妈在土谷祠又冲阿Q 笑了,叮嘱他早点去。等到阿Q 去舂米了的时候,吴妈喊阿Q 吃饭,阿Q 见灯油打来之后要马上去舂米,吴妈说阿Q“你啊,是天下第一大蠢人”,言语间有一种责备在里面,阿Q报以充满男性魅力的宽容的一笑,却又一种暧昧的色彩,仿佛这一男一女之间亲密无间,而事实是这俩人基本没有什么交集,阿Q是雇工,而吴妈是另一个长工,他们之间除了都是下人之外,没有任何交集。还有一个镜头是吴妈要穿针纳鞋底,阿Q 要点烟,两人同时凑到灯上,阿Q 近距离地看着吴妈的脸,吴妈发觉的瞬间,有一丝尴尬,吴妈一笑略过了。这些都是电影为阿Q的荒唐“求爱”所做的铺垫,力求使得他的举动有充分的动机或者蓄力,但是阿Q说出“我要和你困觉”这句话的举动还是无可救药地突兀。

阿Q 对吴妈这一跪,显然是荒诞的,不谙世事的,在吴妈等人看来,是罪恶的。不过在阿Q 来说,或是真诚的。所以这一事件又是一件悲喜剧。电影的改编使得吴妈的形象更清晰,她有些心疼阿Q,不希望他没命地干活。另外对于赵太爷一家,也不是趋炎附势,她不忘记自己庄稼人的本分,是以一个外人的身份看待赵太爷一家的。吴妈是一个善良,是非分明又懂得拿捏分寸的人。在小说中吴妈近乎是没有面目的人,但小说交代阿Q 的小半破布衫给吴妈做了鞋底,则是隐约地指出吴妈跟赵太爷府上或许沆瀣一气。更能说明阿Q“不懂规矩”的是他“调戏”了吴妈之后,居然不懂得吴妈的哭闹与自己有关。“阿Q想:‘哼,有趣,这小孤孀不知道闹着什么玩意儿了?’他想打听,走近赵司晨的身边。这时他猛然间看见赵大爷向他奔来,而且手里捏着一支大竹杠。他看见这一支大竹杠,便猛然间悟到自己曾经被打,和这一场热闹似乎有点相关。”鲁迅的写法充满黑色幽默的意味,又荒诞又悲凉。阿Q 被打以后依然想着舂米,可见阿Q 是老实而且愚蠢,情商极低的一个形象。他唯一的优点就是“真能做”,对于人情世故却一丁点觉悟都没有。所以阿Q 是一个极其特殊的夸张形象,而通常都把阿Q 当作一个典型,认为阿Q 身上深刻体现了国民劣根性,他的精神胜利法正是这种劣根性的明证。但是我们分析起阿Q 这个形象,可能并不是可以这么断然下结论的。

阿Q是一个悲喜剧色彩的极其特殊的人物。阿Q 不知道自己的姓氏,也许是姓赵,却不被认可,没有家,住在土谷祠里,没有家人,几乎一无所有,只有一身力气,给别人做短工糊口。可以说阿Q 是生活在社会最底层的人。就算同是打短工的,王胡,小D,说不定都是有家庭的人,至少他们有名有姓。阿Q 就连打架也打不过最弱小的小D。对于欺压他的人,从赵太爷到地保,到王胡小D 之类,他都没有还击之力。他什么都控制不了,唯一能控制的,就只有自己的意识了。在这样残酷的社会里生存,以阿Q 的地位,精神上如此扭曲是不可避免的事。

阿Q 最缺的,并不是以上他缺的东西,乃是缺爱。阿Q 所在的未庄,赵太爷之流只当他是短工,是雇佣关系。地保则经常找借口敲诈阿Q 酒钱。酒保、王胡、小D 之类也算不上阿Q 的朋友,只是看他笑话的人,跟孔乙己在咸亨酒店遇到的那些短衫是一类。阿Q 处境艰难时,他们不怜悯,反而是疏远,阿Q“中兴”的时候,他们则奉承起来。荒诞的是,仅凭阿Q 说了一句自己投了革命党,赵太爷等人对阿Q 就“仰望”起来。没有家人,又活在一个周围人都没有人情味的地方,阿Q 不懂得爱是可理解的。阿Q 对吴妈“困觉”的表白,乃是他想到“无后”一件大事才有的冲动,甚至不是性本能的冲动。小说中阿Q 住的土谷祠有一个管理土谷祠的老头,但没有面目,跟阿Q 没有什么交集,感觉是冷漠的。电影改编中,这个老头是一个对阿Q 很好的老者。这个老者的角色有点像阿Q 的父亲。他处处关心阿Q,王胡要讹阿Q 酒钱,阿Q 要把自己的棉被拿去当,老者就收了,替阿Q 给了酒钱。人们都不请阿Q 做短工,阿Q 没了收入,去偷,老者也及时劝阿Q。另外一个对阿Q 表示善心的人是吴妈,吴妈添了灯油,却叫阿Q 休息,不让他马上去舂米。在电影中,也只有这两个人对阿Q 还有些温情,而在小说中,看不到一丝这样的温暖,鲁迅写得太悲惨。阿Q 的悲惨比未庄的人还多一层。生活在这样没有人情的社会里,假使阿Q也像王胡酒保等人懂得一些社会生存的规则,也不至于悲惨至此,最多也就是麻木人群中的一员。但是阿Q 连这等觉悟都没有。阿Q 是一个被社会抛弃,只能生活在自己幻想中的人,所谓精神胜利法,也不过是阿Q 幻想世界的一部分而已。阿Q 说自己投了革命党,他俨然就把自己当作革命党了,当然是幻想。秀才和假洋鬼子去尼姑庵“革命”,阿Q 听说后,“他颇悔自己睡着,但也深怪他们不来招呼他。他又退一步想道:‘难道他们还没有知道我已经投降了革命党么?’”赵太爷家被抢了,阿Q 也说“他们怎么不来叫我”,直到自己被人栽赃陷害,这句话还成了定罪的口实,而他自己却蒙在鼓里,到死也没明白为什么,还幻想着“嚓”的一声被砍头,却是被枪毙的。

《阿Q 正传》是一部黑色幽默的荒诞小说,不能算是严格的现实主义作品,但是因为现实主义的强大的包容力,我们或许可以称它为“荒诞现实主义”小说。小说中现实主义的部分比较多地是体现在看客身上,较多的体现为描绘了一个冷酷无情的社会现实。要说体现国民劣根性,看客们才是典型。阿Q 是连残酷的社会规则都没有觉悟的形象,阿Q 过于特殊,他完全被社会操控,却又不被接纳。几乎人人都能操控阿Q,但阿Q 只能操控自己的意识。阿Q 被杀头,他想的不是为什么会被杀头,却是“天地间大概总要杀头”,阿Q 被示众,他也不明白,“大概天地间总要游街”,示众时,别人要他唱戏文,他也就要唱戏文,

因为他也知道示众游街是要唱戏文的。他自动化地遵守着这些“规矩”,却不知所以然。阿Q 几乎就是一个没有“自我”的人,他没有办法应对社会施加给他的一切,他无力反抗,被动接受,要生存下去而不至于太痛苦,除了自我安慰,别无他法。

小说结尾说阿Q 并没有断子绝孙,他的子孙至今不绝。这句话更能让我们把阿Q 当作国民性的典型。至于小说发表之初,很多人觉得鲁迅写阿Q 是骂自己,把阿Q 的某些性格缺陷往自己身上套,最后的结论是阿Q 身上有我们大多数人的性格或人格缺陷,于是阿Q 就成了一个成功的以特殊性概括普遍国民性的典型形象了。但问题是,我们能因为这个文学形象具有普遍人的弱点的某一方面的碎片,就能说他是普遍性的代表了吗?典型论的缺陷就在于它忽略了文学形象本有的特殊性,相反,这才是文学形象成功的不可抹杀的重点。

要说小说的意义在于要唤醒国人,我们也不能仅仅盯着阿Q,阿Q 是“不自觉的受迫者”,而大多数人则是“自觉的受迫者”,就如酒店里王胡们说“阿Q 是招打,就算是姓赵,赵太爷在这里,也不该说”。阿Q 没有这种自觉,这是阿Q 不同于大多数人的悲剧所在,也是荒诞所在。阿Q 作为一个处处与未庄世界格格不入,“不懂规矩”的存在,其意义是带着我们读者从体会一个未经社会“合理”编码的人物和“合理编码”社会之间的张力,认识社会编码的荒诞性,因此阿Q 这个人物是小说进行对时代和社会反讽的一个重要工具。阿Q 是无辜的,他唯一的“错”就是未能正确接受社会编码,阿Q 也接受了部分编码,例如痛恨假洋鬼子,“男女之大防”等,但阿Q 对自己的社会地位并没有清晰的认识,也就是上文说他是“不自觉的受迫者”,似乎对于一切人情世故也都不懂的。阿Q 的“未经编码”最终让他稀里糊涂地死去,这不能说不是一场悲剧,但是阿Q 之外的编码世界显然才是更为重大的荒诞。

电影之所以把土谷祠中的老者和吴妈塑造成较为有情的人,描写他们对阿Q的关照,让鲁迅原本冰冷的未庄多出一两抹温暖的色彩,其用心,也许是同情阿Q或者把鲁迅式的绝望掩盖下的社会温情做一点还原工作,却加深了那个世界本身的荒诞,温情也成为反讽的表征。在温情与冷漠之间的张力场中,阿Q都是茫茫然的。他对土谷祠老者的关心未表现出多大的感恩之情,也误解了吴妈的善良。在阿Q绑在囚车之上开赴午门的路上,他瞥见了人群中吴妈伸着脖子的脑袋。阿Q来不及与吴妈说上一句话,或者再说一遍“我要与你困觉”,吴妈还是会惊吓而哭吧。谁又能断定人群中的吴妈和人群不同的,她只是来“看杀头”的麻木看客一员,还是来送阿Q最后一程,想要最后看一下这个曾经与她发生过短暂的“故事(事故)”的男人呢,至少,她曾经也是关心过他的极少数人之一?急匆匆的囚车带走了阿Q,吴妈的镜头一闪而过,没有慢下来特写。阿Q的死显然与她无关,也与任何人无关,也无意义。提供一场枪毙的消遣盛宴,是阿Q对未庄世界最后的贡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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