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00,她准时醒来,眯了半分钟。空调半夜已定时停止转动,空气很热。累,没睡够。身体诚实地一动不动,脑子却像快冒泡的粥。
“嘿”一声,她闭着眼睛坐起来,快速穿衣。洗漱时,丈夫在她身边马桶上边憋气边滑手机,嘴脸被挤得又短又阔。她吐了一大口刷牙水,干呕了一阵。不到十分钟,两人同时奔下楼梯。
丈夫奔向摩拜单车,她朝东边的学校操场跑去。还好,孩子不到8点不会醒来。她穿街过巷,奔向希冀之地,她喜欢跑步。
跑道上空无一人,最近几天都这样。
操场周边高楼林立,在惨淡晨光里,如破败的巨型铁桶。她跳进操场小小的西门,有天光从东边侧漏进来。她长舒一口气,吐尽憋屈。
东边的芒果树在跑道边连成一线,那里有她隐秘的快乐。
夏日的芒果树枝繁叶茂,硕大的芒果隐没其中。只是树干苍枯,了无生气。许是百年老校,树也年头久了。头顶叶深几许,投下一团团暗影。
暗影里,少年如约而至,白T黑裤蓝鞋,蓬松的短发随步伐起起落落,眼神清澈,心无旁骛。
她用余光瞥向右边,少年气息夹带着芒果香气,刮到她身上,又裹挟着空气,跑向她身后。
他俩背向而跑,跑了好几天了。
谁都没有告诉,那个少年,像极了她的初恋。大学里,他爱运动,她也是。他们邂逅在操场,跑步,打球,是他们的恋爱方式。
尤其夏日里,跑出的热气从身体里冒出来,氤氲成爱情独特的气息。他们打乒乓球,你来我往,柔美里有劲爆,脆爽里带着粘稠。
跑步也好,打球也好,他的发丝最引人注目。起起伏伏间,柔软发丝挠拨着她的神经。她的心跳骤高骤低,血流快快慢慢,病人一样。
后来,病的却是他。骨头痛,到处淤青,确诊是白血病。他俩抱头痛哭,天塌地陷。
农村父母一筹莫展,陪他在医院抹泪。她收了眼泪,拿了病历,在学校各个院系奔波,与他所在院系辅导员一起发动募捐。学生饭堂门口的募捐点,总有一个瘦弱之躯流连。
一周后,68545元,数目惊人,提在手里重重的一袋。医院催得紧,她跟随辅导员当晚去送钱,两人舍不得打车,招手拦了一辆摩托车。
快到医院时,摩托侧滑,三人倒地,她膝盖擦破,血糊了一裤管,万幸辅导员没事,她爬起来就走。黑夜里,没人发现地上一遛血痕。
这么多钱也没能救他的命。半年后,他在农村老家走了。留给她的,只有恍若隔世。
一忽儿十几年过去。这个少年,在她中年最狼狈之时,走入她视线。她不敢呼吸,不敢多要,只想每天这样静悄悄地擦肩而过。
一圈又一圈,他俩总在芒果树旁相遇。他两眼望前方,专注又迷茫,脚步轻盈,一步步如登天堂。
她屏住了呼吸,用心感受他带过来的空气荡漾。如同水波,一波波荡过来,淹了她的口眼耳鼻,直至没顶。
他的气息逐渐远去,她陡然无助,眼眶发热。那种离去,她体会彻骨。
她想回头,想追着他问,他是谁?可她清楚明了,他还是青葱少年,她已是华发早生,无论如何,他不是他。
按住狂跳的心脏,她仍悄悄与他擦肩,心悸的感觉一次次更甚,每次,她都要窒息在他的气息里。
想看他的欲望,如一根坚韧的丝线,拉扯她回头。她想看看他背后的头发,如果那里也有一个比常人大的旋,说不定真是他,以不甚高明的方式,回复她潜藏至深的追思。
那时候,她总喜欢跑在他后头,看他那个大大的发旋,跳跃在发丝里。她提步摆臂,长吸短吐,逐日一样。
天色大亮了,太阳该是爬上山峦了。跑道上三三两两多了很多学生。
终于,她放弃了坚持,当再次与他错肩时,她不再拉回丝线,而是任其拉着她,转头,探寻。
他比她高出许多。首先进入她视线的,是白色T恤后背的一抹腥红,往上,有红色水珠滴下,连成线砸在那片腥红上,再往上,黑发里,发旋处,一个窟窿,正汩汩冒出血水,芒果香气里,他缓缓回头,咧嘴惨笑……
“啊——”她尖叫,浑身发软,倒下。迷乱之时,有脚步走过来。
“好像又是那个阿姨,以前每天都看到她。最近她怎么还来那么早!”
“是啊,估计学校封锁消息了,据说学长就是从这棵芒果树摔下来的,摔到后脑勺,当场就……”
“别说了,吓人……快看看她怎么了?”
密叶下,白光里,芒果香气锐利刺进她鼻腔,天旋地转,她转不了头。然后,她什么都不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