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在文人笔下被揉搓了无数遍,唯有宋•赵师侠写的《柳梢青•祭户立春》有春的随性美好,字字句句尽显宋太祖嫡孙的王家气象,没有若隐若现的幽怨。
“节物推移。青阳景变,玉琯灰飞。彩仗泥牛,星球雪柳,争报春回。丝金缕玉幡儿。更斜袅、东风应时。宜入新春,人随春好,春与人宜。”立春节令,大地回暖,万物复苏,“青阳景变,玉琯灰飞”“彩仗泥牛,星球雪柳”等意象,穿透立春节令的自然景象和民俗活动,扑面而来,如何接纳,似乎不是问题,却成了考验诸多诗人的诗场难题。
唐•杜甫的《立春》表达了孤寂清冷,春愁难遣的愁绪。他在《立春》中写道:“春日春盘细生菜,忽忆两京梅发时。盘出高门行白玉,菜传纤手送青丝。”诗中虽描写了立春的习俗,如春盘、青韭,字里行间却流露出对故国的思念与对时局的忧虑,立春的喜悦被现实的沉重所冲淡,个人处境和家国胸怀始终牵扯着他的情绪,写不出春给予诗人的温柔契约。
宋•苏轼似乎独得禅气象,笔下的《立春》更上层楼,有哲思深远,天人合一之意象。在他眼里,立春不仅是自然节气的更替,更是宇宙与人生的契机。“春牛春杖,无限春风来海上。便与春工,染得桃红似肉红。”诗中也写立春的民俗活动,如春牛、春杖,诗人的笔触却超越了表面的喜庆,表达了对自然力量的敬畏与对生命节律的哲思——“无限春风来海上”,他钟情东坡肉,认知却不囿于闲情美食,心境中畅游一种超然物外的境况,是对天人合一的深刻领悟,他笔的立春成为了一种宇宙与生命共舞的象征。
立春虽是万物复苏的时节,但在唐•李商隐的心中,立春却成了孤寂与愁绪的象征,他的《立春日》格调孤寂清冷,大有春愁难遣之意:“嫩色惊衔燕,轻香误采蜂。独有春愁在,年年不暂降。”鲜嫩的春芽也没有替换掉诗人的愁绪,生机盎然的衔燕也未吸引他走向深绿,燕子衔泥、蜜蜂采蜜,并未消解掉春愁,境由心造,诗人对个人命运的无奈喟叹与无法排解的孤独如影随形,立春的生机反而衬托出内心的孤寂。
宋•陆放翁的《立春日》格调闲适自得,有与春共舞的喜悦和醉态,“春盘春酒年年好,试戴银旛判醉倒。今朝一岁大家添,不是人间偏我老。”诗作描绘了立春时节的饮食,春盘、春酒,以及戴银旛与民同乐的民美好心情,“不是人间偏我老”,笔调幽默诙谐、轻松愉快。悦纳自己的心境让立春成为了一种享受当下的契机。
赵师侠的《柳梢青•祭户立春》几乎是毫不掩饰,直白率真地表达欢欣鼓舞,迎春纳福的心情。他的诗更接近立春的本意,如古籍《群芳谱》所载:“立,始建也。春气始而建立也。”故《立春》诗云:“东风带雨逐西风,大地阳和暖气生。万物苏萌山水醒,农家岁首又谋耕。”
玉琯中的灰烬悄然飞散,东方七宿的星轨转过二十八度,泥土捏制的彩牛驮着薄雪昂首。当第一缕东风拂过柳梢,二十四番花信风便有了具体的模样——那是绣娘以金线银针在天地间织就的锦缎,将旧年冰封的河面裁成涟漪,把枯枝装点成金缕玉幡。
先民在春盘里码放青韭嫩芹,用牙齿叩开泥土封存的秘密。泥牛彩仗的喧闹声中,蛰伏的虫豸听见地心传来的雷音,种子在黑暗中舒展蜷缩的胚芽。这不是简单的季节更迭,而是万物与时间签下的温柔契约:泥土将沉默兑换成麦浪,候鸟用迁徙丈量温度,人类则在寒暑交替中参悟生命的节律。
“人随春好”的奥义藏在青阳初动的褶皱里。农人翻开湿润的墒土,诗人捕捉柳芽绽放的瞬间,孩童追逐掠过屋檐的纸鸢。这些看似琐碎的日常,实则是人类对天地韵律的深情应和。人们以耕种回应土地的苏醒,用歌谣礼赞东风的殷勤,将草木初萌的惊喜酿成杯中新酒。当人类不再试图征服季节,春天便慷慨地赠予我们整个宇宙的温柔。
“春与人宜”的默契流转于时空经纬。敦煌壁画里的飞天衣袖永远飘向东南,那是春风千年来不变的来处;《齐民要术》记载的浸种时辰,至今仍在江南水田里准时生效,物候节令与生命轮回始终交媾,不论人类如何噪杂也没有更改。今人在钢筋森林里培育绿意,用节气歌调和现代生活的仓促,让古老的智慧在基因里持续跳动。恰似玉琯中的葭灰,看似随风散入虚空,实则永远遵循着太阳黄经的刻度。
当星球雪柳再度缀满枝头,春天不再是简单的周而复始。那些被东风吹斜的幡旗,那些在泥土中舒展的根系,那些随节令调整的呼吸,共同编织着人类与自然永恒的对话。在这生生不息的循环里,每一次立春都是天地颁发的请柬,诚邀热爱生活的人以谦卑之心续写与光阴的盟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