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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很小的时候,村里人都叫我"小结巴"。其实到现在,他们还叫我"小结巴",尽管我已经十四岁了,尽管我已经不再是从前那个假小子了。
我觉得谁都不喜欢我,除了我阿娘。
阿娘是这村里最美的女子,她笑起来眼角弯弯的,比天上的月亮还好看。她的皮肤雪白雪白的,比桑其山的白雪还要洁白。她的声音就像是一满壶加了冰糖的梨汤,冰糖的份量刚刚好,梨子的成色也刚刚好,喝起来是淡淡的甜,吃起来是软软的嫩,那声音暖暖的,甜甜的,听也听不够。
可惜,阿娘现在只能天天出现在我梦里。
我每日的生活很单调,上山砍柴,采药,回家烧火,煮饭,煮药,给阿爹喂完饭后,便在炕头捻了灯油芯,凑着微弱的烛火背那些稀奇古怪的符号,那些符号本来就晦涩生僻,加上我天生嘴笨,一个时辰也背不会一句。还要挨阿爹训三个时辰,起初我还会滴几滴眼泪,暗示阿爹一个女孩子家的自尊心很容易受到伤害,后来我已经顾不上自己那颗装模作样的自尊心了,我得好好照顾训我总能训到吐血的阿爹,在他眉头紧皱脸色铁青时说说俏皮话逗他开心,挨训嘛,又不是割肉,落在我身上早已不疼不痒。
从阿娘去世的那天算起,日子在我眼里成了一串没有生命的重复和叠加。
阿爹给我剪了短发,开始把我当男孩来养,那年我八岁。
我没有伙伴,这样说窝在我身边的"黄花鱼"可能会不高兴了,也许在它心里,我是它在这世上唯一能依靠的伙伴。
"黄花鱼"是我在桑其山捡的一条狗。
它趴在我每天砍柴必经的路上,装死。
傻狗走----走----走----,我开字都还没蹦出来,它从地面一跃而起,呲着牙冲我一顿狂叫,眼神里散发着此树是我栽此路是我开的张狂。
我直接抡起手里的木棍作势要弄它到真死而不能再装死。
它似乎懂读心术,嗷地叫了一声,夹起尾巴苏溜跑开了。
我便蒙头继续朝前走,边走边撩撩路边的花草,唱一两句山歌给它们听。
走着走着,我感觉后面有个东西在跟着,回头一看,是那只傻狗。
我瞪了它一眼,挥挥手里的木棍,示意它滚远。
它瞪了我一眼,稳稳地立在地上,一幅这路又不是你家开的凭什么你走我不能走你走你的我跟我的我爱跟你关你屁事的架势。
我走一路,它跟一路。
我砍柴,它跑过来帮我叼柴火,我采药,它又屁颠颠地帮我过来叼药草。
"傻狗,放下!"我一声大吼。
它吓的狗嘴哆嗦了一下,草叶顺着嘴巴落了下来,苏溜又跑开了。
我捡起地上的药草,心想晚上阿爹喝药汤时会不会闻到一股狗骚味儿。
我下山,它跟我下山,走进村口,我回头一看,它在远远的地方使劲摇着狗尾巴,直到我背影消失。
这样来来回回有一月多余,它已经蹦蹦跳跳开开心心地把自己当成专属我的狗,而我,却很是不情愿哪。
有时我想,活在这世间的生命们真是奇怪,不管人啊狗啊猫啊猪啊,都像是老天爷归好类似的,可老天爷有个坏毛病,他从不把你和你主动喜欢上的归为一类。
我好喜欢隔壁家那只土黄色的大肥猫,它总是端着一幅懒洋洋又藐视一切的派头整日里闲逛,夏天蜷在月桂树下睡觉,冬天蜷在大太阳底下睡觉,睡醒后懒懒地打个哈欠,迈着猫步优雅地踱来踱去,好像整日睡觉闲逛是它人生最幸福的事,这种感觉很合我味口,我也好喜欢睡觉,喜欢爬上月桂树闻桂花香,细碎的阳光透过密密麻麻的树叶缝儿洒在我手上,我捏一大把桂花沫子,左手丢给右手,右手丢给左手,即使一个人玩也乐此不疲。还喜欢躺在大太阳晒着的桑其山上,让太阳的温暖一寸寸爬过皮肤,什么也不干,什么也不想,最好身边躺着那只大肥猫,可以让我时不时抹抹它那光亮滑腻的毛发。
因为喜欢,我做过很多蠢事。
我曾偷偷给它喂过食,那是我第一次撞着胆捉来的一只小耗子,它灰扑扑的眼睛一边充满怨恨地看我,一边涩涩发抖地看那只肥猫儿。可猫儿瞧也不瞧上一眼,呲溜一下从我身边窜过了。
我也悄悄地蹲在它打着小呼噜起伏不定的胸口,当手刚刚碰到它那几根黑黝黝又很可笑的胡须时,它猛地一下跳起来,肥猫变狮子势地朝我狂喵一顿又跑了。
我也曾假想自己是一只猫,当它走过来时有模有样地温柔地学它喵喵叫,它抛我一个白眼后上墙去了。
我是真心喜欢它啊,舍不得下手揍它,换作"黄花鱼"那么对我,哎吆,我实在是不忍心写出它惹怒我后的悲惨下场了。
也是因为喜欢,我莫名地掉过很多次泪。
但肥猫儿始终不中意我,更无意私奔到我家,只是忠心耿耿地守护着它的主人,一个满脸皱纹褶子,毫无生趣又沉默寡言的白头发老头子。
好在那些喜欢,在我十二岁那年轻飘飘地翻篇了。这么多年过去了,我仍然能够记得非常清楚那个十二岁的下午,天空的颜色是透亮的蓝,肥猫身上像披着一层太阳洒下的金光,它依旧高傲地从我身边踱过,而那一刻,我内心竟然不再升起片缕波澜,我居然做到了不喜欢它,心里没有无来由的喜欢,没有得不到的恨恨,就像路过身边的,是一根木棍,一块瓦片,一片树叶。
其实没有什么特殊事件的发生导致我不喜欢它,生活其实平淡地紧哪,根本不像说书人讲的那些故事,改变都是由事件组成,其间有过程的起起落落和情感的百转千回。
很多年后当墨尘从我身边绝尘而去的那刻,我才明白,他与我,就是我与肥猫儿。
我一个人的时候总是很悠闲,没有阿爹在身边,别提心里有多爽快,我喜欢在桑其山上四处溜达,尤其爱钻那些让小屁孩们望而却步的杂木丛林,有时会碰到一两只山鸡,它们见我如撞鬼一般,当然,我对待它们的方式在它们看来过于残忍,一次我一把揪住了一只山鸡的尾巴,稍微一用力,它尾巴毛瞬间被撸掉一大把,山鸡痛的嗷嗷叫,在我松手的片刻狠命逃走了。还有一次,我一个不小心,是真的不小心,拧断了一只山鸡的脖子。
我天生神力,只能小声说给山上这些野物们听听,阿爹不让我四处嚷嚷,估计怕别人知道后我将来嫁不出去。
说实话,我才不喜欢嫁人,村里的二花姐,没嫁人前水灵灵的像一朵桑其山上的野芷花,她有一双很灵巧的手,会捏很多式样的泥人和菩萨,我们都喜欢凑在她跟前看她捏小人儿,她看上去很快活,嘴里总是呜呜啦啦哼着愉快的曲儿,对我们这些小娃娃可热情了,在这桑其村里,我还是很喜欢她的,可她嫁人后就像变了一个人,我再没听过她唱曲,也没见过她捏泥人儿,上回见她,老天爷,肚皮上仿佛罩了一口大铁锅,她吃力地蹲在地上打猪草,任谁走过身边,她都不理睬。
我睡不着的时候喜欢给自己寻点心事想一想,长大后到底要不要嫁人呢,被婆家欺负这样的事我是不怕的,就怕哪天自己的肚皮也变得圆滚滚,照旧以一抵三把他们打的屁滚尿流,我害怕的是自己嫁人后那个体弱多病的阿爹没人照顾怎么办,所以我是万万不能嫁人的,我要照顾阿爹一辈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