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8
翠柳的儿子三个月时,被翻了出来。翻出来的时候,蛤蟆站在大街上看笑话,面对翠柳家翻出孩子的狼狈相蛤蟆嘴里不停地放着狠话:“像这超生户得使劲罚,既然罚就罚冚他们。”翠柳在院子里听得真真儿的。她能听出蛤蟆心里对她们一家人的恨。她不知道蛤蟆家为啥恁恨她这一家。
翠柳想,计划生育超生认打认罚是她自家的事情,和别人无关。别人这么恨他们也许是心里看不惯她家超生,心里又羡慕又嫉妒,罚款时就想让上边的多罚些。蛤蟆媳妇早就吵吵着要生二胎,他家的二胎没生出来,心里自然不平衡。
孩子被翻出来得去结扎。
天阴沉沉的,北风呼啸,风吹在脸上像刀割。翠柳心里窝火,她生气地向镇医院走去,儿子躺在床上一阵哭闹,婆婆在院子里呼天喊地诅咒说哪个天杀的举报了她家。
面对手术台翠柳不怕死,她已经是死过好几回的人了。生女儿时她得膀胱炎生不如死;生儿子时打催生针难产;女人所有的苦难和不幸让翠柳尝了个遍。在家这几年生儿育女,操持家务,生活的艰辛把她逼得像个木偶,她没有了思想和斗志,她觉得自己结扎若是出了医疗事故,也许是个解脱……只是苦了孩子。想到这里翠柳心里吓了一跳,怎么会有这种想法。
翠柳想着她短暂的人生,她才二十六岁。结婚晚的还没有成家,而她却把人生的酸甜苦辣尝了个遍。
关于结扎,翠柳婆婆不允许他的儿子去,她说,男人是家里的顶梁柱。翠柳生孩子九死一生,受了那么大的罪,现在孩子给翻出来,去结扎,去受罪的还是翠柳。
翠柳婆婆一直嫌弃翠柳娘家不帮翠柳,要是翠柳的娘家人护住翠柳,翠柳哪能去结扎,孩子哪能给翻出来。
翠柳领着两个年幼的孩子去娘家躲几天。镜子中的翠柳皮肤干涩苍老了很多,她才二十六岁,看起来像三十六岁那么老。去娘家的时候她没有礼物给娘拿,路上捡了一条鱼,那条鱼是别人赶集的时候掉在地上的,她送给娘鱼的时候心里五味杂陈。娘说,老天爷看你没啥拿,是可怜你才让你捡条鱼。娘没有看不起翠柳的意思,翠柳听着娘的话还是感到扎心。
两个孩子夜里总会哭闹,爹睡不好会发脾气,免不了会吵孩子。爹一吵孩子,翠柳就觉得爹看不起她。翠柳坐在那里闷闷不乐,心里总想回家去。娘家已不是她的家。哪个才是她的家?她嫁到婆家三年,娘家对她来说有种三十年的陌生感。爹娘不再像她小时候那么疼她,不再像她小时候那么爱她,在爹娘眼里她好像是一个外人。她觉得她和爹娘生疏了很多。想起有家不能回,孩子又哭闹不止,翠柳感到分外伤心和无助。女人为什么要结婚?为什么要生孩子?人世间的千难万苦好像都施加在她一个人身上。
爹病了,说是孩子给闹的。翠柳一狠心带着孩子回来了,回来就得去做节育手术,不然就得扒房子。
现在,翠柳躺在冰冷的手术台上,害怕、无助而又无可奈何。
冰冷的手术器械,粗大的针管在她眼前摇来晃去,医生在她肚皮上打麻药的时候,她感到一阵彻骨的冰凉。那块生儿育女的土地在一片冰凉中失去了知觉。锋利的手术刀划开她的肚皮,像撕破布一般,呲,呲,呲……
翠柳肚皮上冒着热气,像小时候厨房里母亲刚掀开的锅盖,里面有红薯、毛豆、茄子……翠柳看着那股热气,盘旋上升,上升盘旋……手术室里浓重的来苏水味充斥着她的鼻腔。小时候她最怕进医疗室,闻见来苏水味她就胆战心惊。现在她躺在手术台上像只羔羊,她无力挣扎,只能顺从地完成这项伟大而又充满艰辛的任务。